第1章 流放

许舒言从副台长乔沅的办公室出来时，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聚在她身上。

        原本哄闹的办公室，霎时安静无声。

        她神色平淡，没什么反常的反应，迎着复杂的各路视线，走回到办公桌前。

        旁边的实习生顾雅凑到许舒言身边，神秘兮兮道：“恭喜你呀，舒言姐，拿到百佳新闻工作者这个奖项，实在太不容易了。”

        许舒言只是淡淡道了声谢谢，便不再多说什么。

        眉眼之间，无甚波澜。

        百佳新闻工作者这种殊荣，是新闻界的莫大荣誉。

        别人进了入围名单，都要炫耀好几天，恨不得天下昭告，毕竟这意味着离最高奖项的承认，又近了一步。

        谁能料到这馅饼砸到了许舒言，她人和没事人一样，该做工作做工作，该下班下班。

        坦荡坦然得可怕。

        五点一过，许舒言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临走时，她拍了拍顾雅肩膀，对新入职的新人笑容温煦：“先走了，改天我请客。”

        “好呀，舒言姐。”

        许舒言走后，顾雅和几个女生不约而同聚在一起。

        今天的她，让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增加了一项。

        “你们说刚才乔台长找舒言姐是干什么？”

        “这还用说，肯定升职加薪嘛。”

        “也对哦，舒言姐能力这么强，现在又得了百佳奖，我看接下来，副台长位置说不定都要让位了。”

        “嘘，别乱说……”

        “不知道我在26岁的时候能不能得到百佳奖……”

        “百佳奖呢，你能得到十佳就不错了。哈哈哈……”

        此时的许舒言已径自下到地下停车场。

        这一路，她的精神似游离在身体之外，连车路过了，她都一时没认出来。

        疲惫地钻进车里，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昏暗的空间掉落零星的灯光，她面无表情盯着前方橙色的疏影，直至望见乔沅一脸的春风得意的走出电梯。

        她回想起方才乔沅对她说的话，平静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焦虑的影子。

        十五分钟前。

        她在工作上头一次迎来了重大转折，只是并非值得庆贺的罢了。

        “您要调我去做什么？”许舒言皱着眉头，有点难以置信。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副台长乔沅摆弄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漫不经心道：“台里想拍个纪录片，临时成立了个工作组，找我要借调的人呢。”

        “我想了想，就你，你去吧。”

        乔沅用的是肯定句，并非询问的语气。

        意思明了，许舒言非走不可。

        “拍摄纪录片有专门的摄影师，您让我去。”许舒言无视乔沅对她的无视，耐着性子解释，“是不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不会，你很好啊。”乔沅终于舍得抬起头来。

        “前段时间不是还拿了百佳奖吗，要我来说，你能力实在厉害，样样精通，别人会的你都会，别人不会的你还会，拍一个纪录片，小意思，有什么干不了的嘛。”

        语气含酸捏醋得厉害，表面夸人，实则明里暗里，夹枪带棍。

        许舒言实在太了解乔沅这个女人了。

        乔沅见许舒言沉默，又故意和她深明大义，倾吐苦楚。

        “再说了，我也实在找不出别人了。”乔沅的语气软和了些，“除了小年轻，大家都拖家带口的，这纪录片的借调，谁不知道动不动就一年半载。”

        乔沅的语气慢慢悠悠。

        “你去是最合适了，谁让你到现在都还没成家，一个人单过呢。”

        话是轻飘飘的，可威力不减，许舒言明显脸色难看了几分。

        她两手撑在偌大的办公桌前，俯下身对乔沅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她又停住了。

        她犯不着和这个女人撕破脸，遂轻轻笑了笑后又起身，准备离去时她扔下一句：“我会考虑您的意见。”

        但是否接受，是她的意愿。

        别人无权干涉。

        乔沅半仰在椅子上，语气散漫中带着威胁，话一出口，许舒言握在门把手的动作停滞一下。

        “不服从台里的调派，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

        许舒言回到独自居住的公寓，打开廊灯时，时针正指在七点。

        原本大片黑漆漆的空间，此时在她头顶亮起一小片的暖色。

        她把从楼下买的熟食袋子扔在桌上，走到厨房拿了罐绿色瓶的啤酒。

        易拉罐拉开的瞬间，喷涌而出的泡沫和着瓶身的水雾，流到了许舒言的指尖。

        路过电视机，许舒言习惯性地打开。主持人正在播报最新的晚间新闻，标准的音腔，立时环绕了整个房间。

        她并不怎么看电视的，只是一个人住久了，她习惯屋里有点声音。

        不然寂寥无音，空落落的清寂，静得她老去想些作古的东西。

        手机在这时来电，和桌面摩擦发出嗡嗡的响动。许舒言擦了把手，顺手开了免提。

        “舒言，这周有空吗。”

        是许母。

        许舒言戒备地先回答：“有什么事情，妈。”

        许母也不多话，直接进入主题。

        “我给你物色了一个三高青年，学历高薪水高颜值高。”许母接起电话便开门见山，还没等许舒言开口，开局之际便占据先机。

        “可能没空。”许舒言整个人窝在沙发里，越说声音越没了底气。“这周要收拾收拾东西，台里临时有安排，不保证会让我出趟远差。”

        果然，许母听见后音调骤然提高，许舒言也在此时和适宜地把电话拿得远了点。

        “又要出差？你到底还要不要找男朋友了？当初我就不让你去做什么记者，听我的，毕了业来a国多好，离我们近一点。你非不听！”

        见那边半晌无音，许母的语气放缓。

        “女儿，你这样是不是和我成心作对？”

        “好了，妈。”许舒言柔声劝慰许母，“您别生气。”

        “我不生气，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你一个人在国内，我一点也顾不到你。”

        许母声音渐低，许舒言也不想让她伤心伤神，只得先让她把照片发过来，稳住母亲的情绪。

        叮的一声，尾音好久才散。她扫了眼微信对话框里男人的照片。

        平淡的五官和轮廓，和所谓的高颜值相去甚远。

        把手机扔到一边，许舒言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着遥控，频道换了一个接一个。

        每一个节目都索然无味，但许舒言手里的动作还在继续。忽然，频道怎么也换不动了。

        换电池的空档，一档娱乐节目也停留在了屏幕上。

        一个当红女星正在接受采访。

        问题刁钻，戳人心窝。

        “你和男朋友分手以后，你还能接受他和你做朋友吗。”

        “我个人是不能接受的啦。”女星微笑着回答，“如果你们分手后还能做朋友，你能相信他真的爱过你吗？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好聚好散，和平分手。不要互相打扰，是最好的结果呐。”

        “再说了，就算你还对人家心心念念，人家也未必记得你啦。一年两年没提复合，四年五年都杳无音讯，他早就抛下和你过往的风月，找下一个风景去了。”

        站在落地窗前，此时华灯初上，景莲这座城市，仿若才刚醒来。

        许舒言望着嵌满了星星点点的夜色，思忖片刻，捞起手机给乔沅去了个电话。

        空洞的客厅里，回荡着许舒言的声音。

        “纪录片的这个拍摄，我可能真的脱不开身。”

        “嗯，我知道，反正您一直想让我去别的分台。”

        “不知道呢，说不定要出国吧。”

        “多谢乔台长了。”

        出于对工作负责的态度，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我想问一句，拍摄什么题材。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可以推荐给您。”

        许舒言倒了杯水，拿起来将要放到唇边。电话那头乔沅说了什么，她的动作顿时停住，脸上的表情是难以置信，轻轻重复了一遍，“航海海员？”

        -

        出发的日期定在了下周五

        到了约定的时间，许舒言背着轻便的背包，里面装着设备，早早到了码头等候。

        没过多时，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也到达了集合地点。

        他先看到的许舒言，上前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您是许记吗。”男人是自来熟，一见面就和许舒言熟稔地攀谈，“我是这次拍摄的总导演，我叫何勇。”

        许记听起来，莫名地与某老字号包子铺的感觉不谋而合。

        “叫我舒言就行。”

        还没等许舒言继续，何勇又来了一句，“您能大驾我们节目组，我倍感荣幸，不过有一点，我需要提前和您说好。”

        “您说。”

        “咱们经费有限，你们应该也知道，拍纪录片完全没市场，但台里又想要个作品，没办法，人员都备不齐，连我那都是临时领命，所以只能委屈你，如果到时候身兼数职，您，可千万别怪我啊。”

        他快速地说完，等着看许舒言反应。

        这个苦差不好干，在海上漂上个十月半年，找谁谁撂挑子。

        一次次的被人拒绝，已经让何勇背过了应对的模板。

        他之前听乔沅讲过，这个许舒言不好说话，本来都拒绝了，不知为何又来了节目组。

        他也不想探知缘由，只想把任务顺利完成。

        对着许舒言一顿猛夸后再说明困难，让对方提前明白。如果干不了，那趁早现在就快点离开，他再赶紧找人，大家都方便。

        出乎何勇意料，许舒言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好。”

        语气还挺有力度。

        这个26岁就得了百佳奖的姑娘，给人的感觉没有看起来这么柔弱。

        何勇清了清嗓子，“放心吧，这次我们去的是国内航线的游轮，我听说，这次的船长很年轻，年纪不大，可能和你差不了多少吧，但是跑船经验很是丰富，你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就是路途中没有信号，一路可能无趣一些。”

        许舒言点点头。

        何勇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

        “你在这里等等，我先去去船上见见这名船长。”

        许舒言拧开了摄影机的盖帽，调试了镜头。

        镜头挪动的间隙，她看到岩礁分散落着几只振翅欲飞的海鸥。

        人烟稀少，风景独好，除了陆续上船的游客，茫茫之中尽是海水涌动，拍逐在礁石的低吼。

        许舒言见四下无人，心中顿起一种被流放的凄凉。

        她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而后又狠下心来，如自虐一般告诉自己。

        这是最后一次。

        许舒言环顾四周，觉得在此地取几个景也不错。

        她向着海鸥一步步挪了过去。

        天是灰的，海是灰的，波浪翻涌卷出的白色的泡沫，在浅滩销声匿迹。

        许舒言欲更近一步时。

        “要涨潮了。”

        一个男声响起，许舒言在原地怔住，她的整个心神，在此刻被这声男音攫摄包裹。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灰色的底调里，男人指间的猩红忽明忽灭。他身上白色的船长制服，在阴蒙的潮湿中格外显眼。

        几年未见，许舒言还是轻易认出了他。

        他望向垂眸的许舒言，原本空荡荡的胸腔，一点一点被情绪填满。

        声音沉沉，裹挟着似有若无的雾气，磁性明晰。

        “再过去，会被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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