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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攀咬


子时三刻,玄武大街早已揭下了百日的喧哗盛宴,覆上了夜晚的黑暗无绵,毗邻街东头的阖乐阁内却还是一番狂欢盛宴的美景,嘈杂纷乱。

        阖乐阁刚建起的时候,四周民舍瓦房还是有很多的,可不出半年,便没有人再敢住在这,慢慢地,四周都剩下些空舍房屋。

        一到夜晚,宴酣时的醉饮,挑拨琵琶的曲调声,乃至于人声的惨痛悲叫,都会从窗格传至空房屋舍,来回荡漾在夜色中,声音凄凉悲怆。

        久而久之梁京就流传着,阖乐阁是□□的黑色交易市场,无凭无据,京兆府的人也不能回回根据这流言蜚语就封坊查人,一来二回地,阖乐阁也就闲置了下来,成了个三不管的场所。

        “傅大人,来,再喝一杯嘛。”

        身边的女子窈窕妩媚,她香肩上的外衫斜挂摇摇欲坠,一双沾染酒色的双眼格外轻佻动人,看人直摄心魄。

        身旁已经倒下四五个在朝中高官显贵的士大夫了,他们白日里衣衫端正,恐一步行差踏错,现在却好像褪去了身上那件人皮,东倒西歪,怀里抱着最放荡的女人,双手来回上下,做着那野兽般的行径,嘴里却说着比效忠皇上还要衷心的肺腑之言。

        夜色已经浓重了,宴上的烛光燃了满屋,傅连云内心看不起这些靠着父辈荫封的蛇鼠之流,却还要在私下里觍着脸地巴结他们。

        于是他心中杀意渐起,凭什么自己拼来的官职却是他们一支笔都能决定得失的笑话,傅连云握紧了手里的酒杯,厉色道:“千忆姑娘到底在何处?难道还要本官亲自请她出来吗?”

        “大人说的可是折煞妾身了,姐姐已经等候大人多时,还请您这边移步。”

        待路过一群莺歌燕舞的房间后,这女子才引路停驻在了长廊的最后一间,那白坚木的门身上雕着一朵在淤泥中生长的莲花。

        傅连云正了正身子,他压下了脸上的红晕,却收不住额角流淌的薄汗。

        正堂的屏风后停驻着一苗条曼妙的身形,迢迢玉手弹出了一曲出水莲,那曲调婉转悠扬,顿挫铿锵有力,但傅连云却丝毫不为所动,出淤泥而不染,真是好一手讽喻。

        他不敢落座,只能弓着腰先问徐太师安好,弹琴的女子面上挂着层绯色的薄纱,见到闻声踏来的傅连云也丝毫不为所动。

        曲至中段,偶有重颤音点缀,终是给这安静的时局激起了波澜。

        韶千忆朱唇轻起道:“傅大人如今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太师大人又能出何事?”

        傅连云抬眸隔着屏风,似是真切地看到了那灼人的桃花眼,只这一撇,他才敢惶惶落座。

        “大人此前交代下官的话下官也照做了。”傅连云道:“可下一步该如何,还请太师大人和千忆姑娘明示。”

        韶千忆轻笑两声道:“一曲未落,大人的棋子可还没下呢,这就急着退场了?”

        摆在傅连云面前的是一早已搁置好了黑子的棋盘,饶是他这种不懂棋局的人也看得出这是一盘别有用心的死局,他心里越揣摩越发觉惊恐,额上的汗大滴大滴得掉落,他本是想要起身逃跑的,可腿却发颤地直不起身。

        韶千忆拨了拨琴弦,轻蔑道:“傅大人慌什么,虽是死局,可怎知没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早知今日,京兆尹还没有做好向死而生的准备吗?”

        她声音多了几分严厉,全然不似刚一开口的甜腻妩媚,吓得傅连云惊慌失措,在地上磕着一个又一个响头来求饶认错。

        只听琴声将停,傅连云才恍然若失地抬起了头,他用膝盖一步步地跪向前,那原放在他身下的坐垫被揉裂成团丢弃在了一旁。

        一局终了,小小的棋盘上星罗密布,傅连云自是对下棋不精通的,只能趁着韶千忆移步窗格的空隙间,偷偷地把几枚黑子藏于袖中,又覆上以白子,来掩盖是非,演了一场狸猫换太子的笑剧。

        “京兆尹当真是好手段,也不枉大人对您的一番重视。”韶千忆轻眸一瞥,把傅连云的这一番丑态尽收眼底,像是褒奖的话却映射着鄙夷轻视。

        待气氛和缓些许,傅连云才敢用宽大的袖袍擦去额角的汗水,可不料袖中的黑子瞬时滚落。

        “哒哒哒”一些掉落的黑子骨碌碌地滚到了韶千忆的脚边,傅连云捡取不急,他整个肉身倒爬在地,这样子实在好笑,像是一只贪婪的肥大蜘蛛正待猎食,却被捕获在蛛网中的猎物反杀。

        身份跌转,作为猎物的傅连云被韶千忆一脚踩在脚下,他想要捡起来的黑子却被他人抢了先。

        韶千忆举起这颗圆润的黑子,对着笑道:“徐太师还原以为你是个听信差遣的蛀虫,不料竟是只被箍住手脚的蝼蚁。”

        傅连云把头埋的更深了,他赔笑道“岂敢误大人青眼。”

        韶千忆擦了擦被傅连云碰过的黑子,道:“既是如此,明示什么的妾身给不了,且看您如何演好明日的这出偷梁换柱了,太师大人可是还拭目以待呢。”

        天公不作美,久逢雨露的梁京迎来了今年入秋前的第一场秋雨,没了蝉鸣的聒噪,夜晚便显得格外寂静又漫长。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难挨,但却不是因为曙光到来的可贵,阴沟里的老鼠自然也向往光明,可因为习惯了黑暗,行为就会变得无处遁形。

        照是往常,突逢大雪暴雨极端天气之际,宫廷内监总会急匆匆地赶来通报早朝罢免。

        可今日不同,宴云德等不及,也来不及,他正要撑伞跨进这纷乱之中时,却被回廊的一道人声叫止了步。

        这声音清清爽爽,像是早晨薄雾中的朦胧:“宴通史,不多带一把木伞吗?”

        来人已经走到了身侧,他站在檐下的阴影中,宴云德低头看着那握着伞柄的手,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甚至有些病态,因为骨骼劲瘦连着皮囊下的血管也都清晰可见,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弱不禁风的一个人,此时却紧紧地握住了伞柄,没有半分动摇。

        宴云德伸手接过了伞,玩笑道:“小兔崽子,身子骨不要了?呈什么能。”

        还不待宴祈回话,宴云德便回身把屋里一早备好的一碗姜汤端了出来,塞在了宴祈手里,他责怪道:“喝完回去赶紧睡个回笼觉,于伯说你昨晚淋着雨回来的,没敢去叩你门,今天一早便送了碗姜汤过来,让我给你,他是跟了我十几年的老人了,自然也待你和家人一般。”

        宴祈的舔了舔嘴唇道:“于伯……府中人都很好。”

        宴云德心下了然,这小崽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心里喜欢个什么人什么物什,别扭着不说出口,羞答答地像个未出阁的小丫头。

        “上朝去了。”

        宴祈双手捧着那碗热乎乎的姜汤,对宴云德沉声道:“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您此行遇难呈祥,舅舅。”

        那声音混杂在噼啪的雨声中,内容叫人听得不大清晰,但这声“舅舅”却穿透了雨声击鸣而来,暖洋洋地温暖了他肩上被打湿的寒冷。

        “行了滚吧,净拽那些酸文。”

        玄武侧面的两个暗门内不断有内侍太监来来往往地进出,宴府的马车行进临前时,无一人胆敢抬头,每个人的步履和行色都是一副匆匆。

        宴云德刚一掀帘探身时,迎面便撞见了王振那等候在雨中的身影,只见他微微躬身,声音是不同于他人的谄媚。

        “陛下等候您多时了,宴大人。”

        史书载玄武门是前朝皇帝杀父杀兄杀子,豪夺政权的行刑场。

        而大梁自开朝来□□就已立下此门,似是要警戒后人勿要杀生贪念欲重,但只有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才明白,不仅如此,更是为了鼓舞后代君主,各尽其所当为之事,各得其所应有之利。

        一早来皇宫的并不仅有宴云德一人,角楼的墙根下早已立着了几辆华贵的马车,被隐匿在了大雨中,城墙的阴影覆盖了他们的存在。

        王振站在原地,看着前方早已走远的宴云德,只有那隐隐的绯袍朝服闪烁在无边的雨雾中。

        彼时,议事堂内鸦雀无声,无人敢出声打扰皇上的思绪,呈上的奏折被唐鹤狠狠地攥在手中,宣纸的边缘因为力道之大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褶皱。

        酉月初三,柳尚书于毓秀阁留恋结交朔北籍女子方氏……

        酉月既望,荆州一商船停靠于九江渔场,所载家禽猛兽皆被柳家所收……

        玄月初八,柳府迎方氏女子为妾,几日后却离奇暴毙又运返于荆州老家……

        奏折上的笔墨还尚未干涸,更像是有心者匆匆忙忙抄录下来的,而明明只是一本简单的起行记事录,可内里却大藏玄机……

        意图结交外邦,肆意饲养猛禽,按梁京律法,若是这两条属实,便能轻而易举地把柳延玉这尚书的位置给摘了,可还不够,或者说是无关紧要,毕竟柳延玉私下里的这些龌龊事和此次鼠疫是没有任何关联的,除非……

        唐鹤看了眼跪着的傅连云,嘲讽道:“看看吧,你干的好事啊柳尚书。”

        说完,便一挥手把折子扔给了站立在旁的柳延玉,滴滴答答地雨声不止,听得人心里也是不胜其烦。

        堂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在旁的史官还在不停地誊写记录着,柳延玉看完后虽不知其所以然,但一双眼睛却怒瞪着跪在旁边的傅连云。

        在朝为官数几载,不论官职品阶大小能够明哲保身就已实属不易,结党营私攀附权贵之事并不少见,有的大臣之间虽然结交浅薄,但私下暗里也都知道互相的那点勾当。

        官场上虽是横眉冷眼,却能在勾栏瓦舍里称兄道弟,故而没有大臣会,甚至不敢把其他人的那点肮脏事抖出来说。

        可知这次傅连云真的是被逼红了眼,不管不顾只为殊死一搏,但凡事有得便有失,倘若这局柳延玉被傅连云拉下了马,来日他京兆尹在这朝中也只能处处树敌。

        傅连云如此做法绝无可能是为自己,便只能是得了背后人的撑腰和怂恿……

        “微臣私下领教过太医院学士的高见,提起此事学士不甚感伤,臣本不好几番追问,却偶然听说这鼠疫最是容易在酷暑之际,这野兽皮毛发干发臭所引起,

        本来学士就是随口一提,微臣也没有挂在心上,可前两日府衙外竟有人击鼓鸣冤,待微臣提审后才得知,来人籍贯属荆州方家,可怜那老朽都已八十有余,却为惨遭拐卖暴毙的女儿一路上访至梁京,就为求一个说法。”

        傅连云擦了擦悄然而下的泪水,磕下头又继续道:“臣不胜惶恐,天子脚下竟有人胆敢猖狂至此,可又怕着走漏了消息,只好自己私下里暗暗调查,可却……却一路追查到了柳大人的府上,微臣自是不敢空口白牙污蔑家臣的清白,正打算把此案上交刑部时,梁京却突逢一场鼠疫,微臣这才……”

        “才什么?”唐鹤放下了手中的御盏,抬眸望着傅连云。

        “才,才敢断定那位方女子许是因鼠疫暴毙而亡的。”

        傅连云声音不大,但对柳延玉却恍若如雷贯耳,刹那间他冷汗汲湿了后背,明明是燥热难耐的秋雨,但柳延玉却感到无比寒凉刺骨,他嘴唇不断发颤。

        柳延玉说不上是恐惧气愤,便下意识地伸手挥了傅连云一巴掌后,又恼羞成怒道:“你这等奸佞小人,岂敢出言不逊,陷害于我。”

        对比柳延玉,倚倒在地的傅连云没有丝毫慌乱,他反而是上前拉扯住了柳延玉的衣摆,痛声道:“大人,梁京上百冤魂不散,您还不知错吗?”

        柳延玉一脚踢开了攀上来的傅连云,对唐鹤陈情道:“笑话,皇上,微臣气急攻心下才犯了这御前失礼之罪,还请您重罚于臣,可此人居心叵测,妄图构陷臣于囫囵之中,岂能容忍。

        “皇上,微臣在朝为官几载,虽说未有值得称赞的伟绩,可也算得上是恪守本分,家父临行朔北前还曾告诫微臣要多为皇上尽心尽力,故万万是不敢做此等伤天害理,有负皇恩的勾当。”

        眼看着风向不对,柳延玉便急急忙忙地搬出了昌平侯的名号,可世家谁人不知这柳家父子不和已是多年,时隔久远,再一次从柳延玉口中听见“父亲”二字,也只是为了明哲保身,饶是让旁人看了笑话,寒的却是那不毛之地老将军的一番热血衷肠。

        听到柳延玉拿出了最后的底牌,傅连云便知时机已到,于是他颤巍巍地从宽口袖中拿出了老朽方氏、毓秀阁老鸨等相关人等的证词画押,一步步呈上了御前。

        而其中夹曳着的方氏女卖身契陡然掉落在地,傅连云本想弯腰捡拾起来,却有人先行一步,捡起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交还给了他。

        “微臣,参议院通政使宴云德奉旨来迟,还请皇上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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