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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司礼监掌印太监宋青,领着手下几个内侍,捧了奏章到上书房。

        总管太监肖实候在门口,伸手将人拦住:“宋公公,这都什么时辰了,才送奏章过来?”

        宋青笑了一声,一点怯意也没有,眼睛斜吊着,说:“这是皇上昨日批阅的,吴太傅觉得不妥,还请皇上再改改。”

        听见是吴太傅让送过来的,肖实不敢再拦,身子微躬着,往一旁退开。

        宋青噙着笑,大摇大摆地进了上书房。

        书房里灯火通明,两边置着条案,案上搁着明黄灯罩的灯笼,将书案照得通明。

        秉笔太监照着批示奋笔疾书,将字句一字不漏地誊抄到题奏上。

        皇帝在上首坐着,身子伏在高高的奏章文书下,睡着了。

        一旁的砚台里,墨迹还未干。

        “皇——上——”宋青走到跟前,拖着尖细地声音在他耳畔喊。

        高佑恒皱了皱眉头,睁开了眼,见到宋青那张消瘦细长的脸在眼前杵着,惊了一跳。

        他还活着么?死亡前所感受到的痛苦和窒息,无比真实地涌上脑海。

        皇帝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咽了口口水,满心疑惑:“我不是在皇后宫里——”

        宋青嗤嗤地笑:“皇上演梦呢?”

        高佑恒望着房里通明的灯火,猛地惊醒过来,有一丝恍惚,却又很快掩藏下去,问宋青:“你来做什么?”

        宋青让内侍将奏章呈上来,扯着纤细的嗓音说:“吴太傅为了替皇上分忧,茶饭不吃,将这些题奏看完就急急派小人送到皇上跟前,还请皇上批阅。”

        高佑恒拿了上头的一本题奏,拆开来看,只见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吴太傅的批示。而自己原先的批示已给划去了,墨迹长长的一条,早瞧不清字迹了。

        他有些怔忪,因为他记得这本题奏,这还是一年前的事情。

        在先皇指派的四位辅政大臣中的三位相继亡去后,吴继信就大权独揽,甚至是他批阅的奏章也要他看过了才作数。

        当时他发了很大的火气,并将奏章丢在宋青脸上,吩咐人把这个吴太师的走狗狠狠打了一顿。

        到第二日早朝,还未等他发难,吴继信先就此事说了一通自己如何劳苦功高,他这样做也是为了社稷着想,为了皇上分忧。

        朝中大半人都是吴继信一党,都说皇上年幼,不能独立处理政事,得吴太傅监督才行。

        尤其是言官一党,更是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个仰着脖子一副不怕死的样子,简直是骇人!

        高佑恒初次见这种阵仗,又气又怕,一句话都说不出。

        接着,吴继信又说,自己功劳这样高,难道不能封个太师吗?他也是嚣张,甚至走到龙椅前,扯着高佑恒的袖子要他下旨。

        年轻的皇帝大喊让他退开,那些大臣反倒变本加厉地凑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

        殿里的护卫任凭皇帝多次下令将这些大臣拉开,他们只是置若罔闻,一动也不动。

        原来这支金乌军早成了吴继信的爪牙,日夜监视着皇帝的举止言行。

        高佑恒从来没有这样窝囊过,最后还是他答应了封吴继信为太师,并在太监的协助下逃回了后殿。

        他的衣裳全给他们扯破了,头上的冠帽也给人摘下来,不知掉在了哪里,脚上一只脚踩着鞋,一只脚只踩着袜子。

        简直太窝囊了!很多时候他都不愿去回想这件事情。

        反正,吴太傅从那天之后就成了吴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即便是高佑恒,也因为那次早朝认清了他的势力,不敢再违逆他半句。

        但是现在,皇帝死了,然后回到了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夜。

        事情怎么会这样?还是说他只是做了一个梦,抑或是神明的启示?

        高佑恒心里乱得很,一会是妲荣那带血的脸,一会是穆钰那焦急的神情,一会又是吴太师那看起来忠厚老实的面孔。

        他挥了挥手,对宋青说:“朕乏了,这奏章便不看了,给他们抄吧,就按吴太——吴太傅批示的来。”

        宋青眼底浮出一丝惊讶,这皇帝就不生气?他躬着身,收敛了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笑意,“诺。”

        高佑恒起身出了上书房,对外面候着的肖实说:“回寝宫。”

        两位内侍在前头提灯引路,他问肖实:“如今是几月了?”

        肖实低声答话:“回皇上,已是三月廿一了。”

        高佑恒猜到了,但是被肖实证实后,还是有些惊讶,问:“安和二年?”

        肖实有些糊涂,还是老实应道:“是。”

        刚好是一年。

        他死了,回到了一年前。

        高佑恒心里早已是翻天覆地,面上却一点也不显露,好似只是寻常问话,感慨了一声:“朕登基也有一年余了。”

        肖实摸不清他的想法,没有应声。

        到寝宫,高佑恒由宫人服侍宽衣洗漱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细细回想着近日发生的事情。

        就算回到了一年前,他又能如何呢?这朝堂还是吴继信的朝堂,这皇帝还是个无权的皇帝。

        他能做的,就是忍耐着,慢慢积蓄实力,等待机会。

        到最后,高佑恒脑海里只剩下了妲荣那张艳冶而又卑怯的脸。

        皇帝心里冒出一个清晰又强烈的想法,想立刻见到他。

        肖实命宫人熄了灯,只留床前一盏灯燃着,就要退出去。

        高佑恒出声喊住他:“等等,肖实,你走近来,朕有一事吩咐你。”

        肖实忙凑到床前,躬下身子,细听吩咐。

        “你在宫外替我安置一处寓所,朕过几日要往宫外走走,不用惊动旁人。”

        肖实心下惊疑不定,问:“皇上要出宫,是有什么要紧事办?”

        高佑恒沉声道:“此事朕自有打算!”

        肖实又问:“那……皇上身边可要带人服侍保护,不知带谁?”

        高佑恒想了想,说:“就你我二人,宫里旁人皆不用,寓所不必太过奢华,寻常就好,下人就从宫外买。所需银钱就从内库取,不可张扬,也不许叫第三个人知晓!”

        肖实不知皇帝为何突发奇想要出宫去住,忍不住劝谏了几句,都给高佑恒驳了,只得应下,小心办事去了。

        第二日,高佑恒托病没有上朝,他实在是怕了那些大臣,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不一会,太监进来传话说吴太傅过来探见。

        高佑恒就做出没精打采的模样,由宫人扶起,在床前坐起身,歪靠在玉枕上,请了吴继信进来。

        吴太傅是四方的脸庞,胡须垂至胸前,略有些花白,精神却很爽朗。

        他向皇帝行了礼,照例关切起皇帝的病体,又说他批阅奏章太过辛劳,才添了病。

        言外之意可以让他们这些阁老多多费心,完全不必自己劳心。

        高佑恒心里冷笑,却又无可奈何,即便他自己不放权,奏章的批示也不能由自己决定了。

        他跟着说了些抚恤臣子的官话,说自己想要歇息些时日,朝政大事就由吴太傅全权做主。

        又让人拟了旨,封吴继信为太子太师,交由吏部勘合。

        吴继信又惊又喜,当即谢恩离去,神采奕奕的模样好似焕发了新春。

        这之后半月,高佑恒再未上朝,只在后宫玩乐。

        前朝官员颇有微词,奈何见不上面,不能指着他的鼻子骂,即便特意写了奏章骂他,也是到了吴继信手中。

        吴继信乐见其成,他这时自觉大权在握,行事愈发放肆。

        因他为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掌管着官吏的擢升任免。

        他让自己的子侄内外亲戚尽数封官,其余官员皆要巴结送礼,若有不送礼的,就让人抓去刑狱,除非家人拿钱来赎,不然不放人。

        弹劾他的奏章雪花似地呈上来,全落到了吴继信的手里,给他暗暗记了名字,一个个打击报复,从此无人敢上言。

        只是民怨渐深!

        五月,肖实搞定了宫外的寓所,皇帝就悄悄溜出宫去了。

        高佑恒想了想,直接去朱家找妲荣是行不通的,他也不想暴露身份,还是得找个靠谱的人替他去办成此事。

        皇后的母家倒是很好,与朱家是亲家,在朝廷的牵涉不深,对他还算忠诚。

        这日,朱仁义散值归家,走到后院,见到夫人柳氏同妲荣在下棋。

        柳玉怜见他进来,忙让丫头们收了棋盘,自己迎上去,笑问:“爷回来了。”

        妲荣也不敢近前,只在远处怯怯地行了一礼,就要告退。

        朱仁义皱了眉,颇为不悦:“你这孩子如何这样胆怯寡言,见了我一句话也没有。”

        妲荣脸色有些苍白,将头低了,不敢答话。

        柳玉怜笑道:“她是女孩子,难免羞怯些。”向妲荣挥挥手:“快去吧。”

        妲荣得了这声,忙不迭穿过侧门,回自己屋去了。

        柳玉怜瞧了朱仁义一眼,忽哧哧笑了一声,说:“也是奇事,爷你今日在衙门,偏有人上门来给妲荣提亲呢,你道这人是谁?”

        “你不说我都忘了,妲荣也有十五了吧,是能议婚的年纪了。今日来的是谁?”

        柳玉怜笑了一声,说:“是你的内舅,穆姐姐的兄长,穆璋穆大人。”

        朱仁义颇为惊异:“是要将妲荣说与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哥?”

        柳玉怜笑道:“他那个表哥再不成器,到底还有位在宫里做皇后的妹妹,总能帮衬一些。”

        朱仁义却不以为然:“后宫焉能插手前朝,皇后进宫两年,也未见给她父亲升个官职,封个侯爵。你是个妇人,所以不晓得,如今便是皇上,都还抵不上吴太师一句话管用……罢了,我同你说这做什么。议亲的事,你可回绝他了?”

        “还未呢,爷不在家,我只说做不得主,给送走了。不过……他可不是来给自己儿子说亲,而是为着一个叫顾和绅的老爷,他是浙江人,带了几十万两银子进京,要捐一个大官,据说已有眉目了。”

        朱仁义大惊:“捐得什么官?”

        柳玉怜嘻嘻笑着,权做一件趣事讲:“说是一位姓吴的大人承了他,给捐一个副都御使的官,我也不知是大是小。听内舅说,是……正三品的官,这怎么能呢,便是我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两人在柳氏房中坐定,丫头奉上茶来,朱仁义才接了茶盏,听了这话,手一抖,半杯茶水都泼在了自己身上。

        “呀!”柳玉怜惊叫了一声,忙拿帕子替他擦拭身上水迹。

        朱仁义推开她,“不用擦了,另换一件。”

        丫头取过衣衫,给朱仁义换了衣裳,重新在桌前坐了。

        柳玉怜吩咐厨房摆饭。

        朱仁义心里很是惊异,难道买官卖官已经到了如此猖獗的地步,即便是朝廷重职也可以随意买卖?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只是吴太师把持朝政,他也没胆子站出去披露他的恶行。

        想到自己苦读四经五书,在工部战战兢兢劳心劳力干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升个一官半职,也没捞着多少金银。

        那些个酒囊饭袋,就因为是吴太师的亲戚,什么也不用付出,就捞了个官位,贪了许多钱财。

        就说这什么浙江的顾老爷,家财万贯,竟不废吹灰之力就能捐个三品官做,实在令人咋舌!

        朱仁义心里想着,此事多半是真的。

        若是真如穆璋所说的那般,将妲荣嫁过去倒是可行,怕只怕他早有妻室,只是不知从何处听闻妲荣,想要将其纳做妾氏,那就成了赔本的买卖!

        到时候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朱仁义小心叮嘱柳玉怜,若是穆家再来议亲,只是搪塞着,不要将话说死,待他将事情打听明白再做应对。

        次日到工部衙门,朱仁义与几个相熟的同僚打听顾和绅此人,有知道的,说是才来京师,在武平街买了一所大宅子,阔绰的很。

        到午时,看了邸报,知道现任副都御使给革了职,恰好空出了缺。他心里暗暗纳罕,对顾老爷的事情也就深信不疑了。

        过了几日,穆璋请客,邀了朱仁义、顾和绅同六部几个郎官。

        穆夫人也给柳玉怜下帖子,邀她过去说话。

        想来他们做了这局,势必要说和这门亲事。

        朱仁义因不知道顾和绅的底细,有些犹疑不决,想着正好趁此机会见见此人,看看这桩亲事是否值当。

        到聚会这日,朱仁义先乘轿出门去了。

        柳玉怜的长女早嫁了人,寻常很难见到,身边只有妲荣这个小女。

        虽然妲荣这人有些木讷沉静,所幸乖巧听话,她也没有过分责难,心情好时还会关切他几句,偶尔赏他些东西。

        柳玉怜心思活络,觉着这门亲事并不妥当。

        平白无故冒出个老爷要娶京官之女,看着天降洪福,有利可图,还不知底细怎样呢。

        好在不是自家女儿的婚事,她也不上心,做些表面功夫罢了。

        早在前夜,柳玉怜就让人早早告诉妲荣一声,说明日去穆府做客,要他好好装扮一番。

        阿银早风闻了此事,添油加醋地与妲荣说:“听说穆大人要做媒人,将小姐说与一位姓顾的浙江人。这位顾老爷颇有家财,捐了好大一个官做呢。这次穆夫人请夫人小姐过去做客,怕不是就为着这事,想要相看小姐呢。”

        妲荣已卸了妆,点了支灯在床前,他靠坐在床头,正看一本诗词,翻来覆去地念着一首诗。

        烛光从他消瘦的肩头上落下,照亮了他半边白净的脸庞。

        听见阿银的话,几乎是瞬间,他那张原就没有多少血色,因而显得病态的脸变得惨白如纸。

        “这……姐姐,你可不要哄我。”

        阿银走近床前,替他理了理落在脸侧的长发,细细拢住了,放在肩背上。

        “小姐,我为何平白无故地要编这个骗你?只是到底能不能定下还说不准呢,你就宽心吧。这时辰也不早了,就别捧着书念,早些睡吧。”

        她伸手拿过妲荣手边的书,收在了书案上。

        妲荣端正躺下,阿银替他拉过锦被,一面放下了帘帐,拿过床头的蜡烛,往外面走。

        身后,妲荣出声喊住了她:“阿银姐姐,我——”

        阿银转过身来,耐心地问:“小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妲荣在心里喊:我不想出嫁……我不能够嫁人……就待在家中……永世都不出嫁……不行吗?

        只是无数的话到了嘴边,却没有了声音。他不敢说,他怕父亲的责罚,他怕死去的母亲会因此蒙羞。

        阿银退出了屋子,阖上了门,室外的月光给关在了外面。

        卧室里,床前,只是朦胧的昏暗,轻轻地游荡着。

        妲荣不敢睁眼,漫无边际地想着,我若是装疯,即便嫁了人,也会很快给夫家修弃的。

        不然就剃了发出家去,或者偷一点银钱,离开京师,跑得远远地,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

        再或者,向爹爹说明真相……

        说出真相!

        妲荣觉得心里一阵抽痛,恐惧像是铁索将他缠得紧紧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他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他不敢。

        他丢开了这个念头,陷入了无边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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