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贺展眉一边扶着禹靖央慢慢走着，一边望着长城出神，白家兄妹担心国君的身体，也伴驾在侧。那边慕容槐序、高宸和孙景风正在商议军中事务，见国君出了营帐，又是受伤后头一回出来，有些不放心，也凑了上来。

        散步的队伍就这样越来越壮大。

        禹靖央见贺展眉一直望着长城静默，便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贺展眉想到自己穿越之前的长城，那样广袤的国度，那样绵长的历史，铸就了那样雄伟的长城。

        而以现在这个世界天朔的国力，能建造这样一座长城，付出的代价想必更大。

        “这长城修得很不容易吧……”贺展眉答道。

        禹靖央双眸垂了垂，以为贺展眉是在指摘老国君的暴/政。当时父皇举全国之力修建长城，民怨沸腾，列国征讨，眉儿是闺阁女子，这样想倒也不奇怪。

        旁边孙景风却对贺展眉妄议本国朝政有些不满，加之还有抄书之仇，便有意问了她一句：“夫人也觉得修筑长城劳民伤财？”

        禹靖央看了孙景风一眼，提醒他注意言辞，孙景风乖乖闭了嘴。

        贺展眉却没听出孙景风言语里的讥讽之意，只沉浸在自己对于长城的归属感之中，她摇摇头，轻声答道：“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就这轻飘飘的八个字，却在众人心中炸起了烟尘。

        众人都有些震惊地望着她，孙景风脸上也有了愧色。

        最为讶异的是禹靖央，任父皇当年在朝堂上如何慷慨陈词修筑长城之利，可依旧怨声不绝，甚至有许多大儒为此愤然辞官，朝堂内外一度混乱不堪。

        而时隔经年，今日却从敌国侯府的一个小女儿口中，听到了这样一句堪称是他知音的论断。父皇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贺展眉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惊诧，她此刻突然很想跟禹靖央说说她所知道的那座长城。

        她笑了笑，转头看向禹靖央：“陛下，我小时候读过一本奇书，书上说，这天地之间有一个古老的国度，他们也有一座长城。陛下猜猜，那座长城，能有多长？”

        天朔的长城，全长三千两百里，是北境屏障，修筑的时候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日夜不息，整整十余年才修了个大概。禹靖央即位后又派人数次加固，才算完成。

        修筑长城，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

        禹靖央不知道贺展眉所说的古老国度有多大，国力几何，一时竟被她问住了。

        贺展眉见他着力思考又不得结果的样子，被逗笑了，决定不再为难他：“四万两千多里。”

        “不可能！”这次说话的是高宸。

        老国君修筑长城的时候，人力、钱财以及用材、消耗，这些统筹计算是由高家协助少府和治粟内史府完成的，所以高宸自幼便听长辈们讨论修筑长城如何费力费钱，天朔能修这样一座长城，已然是奇迹了，怎可能还有更长的。

        贺展眉听了既不反驳，也不恼：“是真的，四万两千多里，百姓们前赴后继，修筑了整整两千年。”

        “两千年……”禹靖央听着这些不可置信的数字，可他竟觉得，贺展眉没有说谎。

        “在那两千年里，列国纷争不断，有人发动战争，就有人修筑长城。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直到最终，天下一统，长城绵延四万里，成为了那个国度的图腾。而国度也在时间的沉淀之后，成为了一种不可撼动的文明。”贺展眉的眼神中流露出自豪。

        禹靖央久久说不出话，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几乎是父亲和他耗尽毕生心血想要达成的理想。

        可就在此时，这个理想被这样凝练地勾勒出来，而且讲述这个故事的人似乎真的相信，这幅蓝图可以成真。

        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他爱着的人……

        禹靖央像被雷电击中一般，他战栗着，却无法动弹，不知眼前所听所见的一切，是真是幻。

        贺展眉全然不知道禹靖央胸中激荡着何种情感，只是此刻她由衷地觉得，或许天朔就是这个世界里，和她血脉相通的另一个文明。或许天朔，也能做到我们的文明，曾经做到过的事。

        想到这里，她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想哭，她不再看长城，转头望向禹靖央，只是她不知道，禹靖央已经痴痴望了她许久。

        她眼睛里像是有光：“小时候，我听老师……学究讲过，他说修筑长城的民族，是经历过苦难的民族，是永远不会依靠侵略来谋求强大的民族，也是永远坚韧，不会因侵略而倒下的民族。陛下，您说对吗？”

        禹靖央深深望着她，胸中激荡的爱与理想的火焰，渐呈燎原之势，终于交汇在一起，迸发出澎湃的暖意。

        “当然。”禹靖央眼神坚定。

        贺展眉感受到了他的坚定，并因此觉得安心，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拥有这样厚重的安全感。

        贺展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准备继续扶着禹靖央散步，这才发现，周围一群人都在看她，脸上都有些瞠目结舌之色。

        贺展眉刚刚收入囊中的安全感当即又溜走了，她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人家的长城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庆国女的说三道四。

        而且旁边这些个人，要么是朝廷肱骨，要么是封疆大吏，她一个后妃这样口无遮拦可怎么行。

        她跪了下来：“我……我不该妄议朝政，请陛下责罚。”

        禹靖央没有回答她，只将自己的手伸到她眼前。他看到她抬头望向他，小鹿一样的眼睛，透露着不安与踟蹰。

        她将信将疑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一行人继续缓步走着。

        “你方才那样，我很喜欢。”禹靖央柔声说道。

        “嗯？”贺展眉不解，但现下众人在侧，她没有多问。

        又走了片刻，两人便回到了营帐，贺展眉仔仔细细给禹靖央换了药，重新包裹了一下伤口。

        “愈合得很好，明日差不多就可以拆线了。”贺展眉紧张了多日，觉得现在才真正能松一口气。

        “嗯。”禹靖央应了一声。

        “陛下今日想吃什么？喝了这么久的汤水，想必嘴里寡淡得很。从今天开始，可以逐渐恢复原来的膳食了。”

        “甜包子。”禹靖央答道。

        “甜食还不行，不好消化，而且容易反酸，过两天再吃好不好？”贺展眉给他倾情推荐其他菜品：“我待会儿去给陛下煮碗面？放点肉丝，也放点小青菜，滴上两滴芝麻油，香得很香得很。”

        禹靖央嘴角噙着笑，望着她的樱唇，一张一翕，喋喋不休，很有妻子管家的做派。

        待她说够了，他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喜欢你‘妄议朝政’的样子。”

        “嗯？”贺展眉怔住了。

        “以后可以经常议。”

        “可是……我是后妃，若总是这样议论陛下的政事，大臣们会不高兴吧……”

        “他们若知你有这般见识，定不会阻你品评世事。”禹靖央叹了口气：“况且，你有我的字据在手，又对有我救命之恩？有什么好怕的？”

        贺展眉抬起手，制止禹靖央继续说下去，作为医者，救人是天职，可不能因此邀功：“那是陛下福大命大，神明庇佑。我只是得了机会，可以帮上一点小忙，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禹靖央让她气笑了：“这时候相信神明了？四处发誓的时候可不见你这般虔诚。”

        贺展眉一时语塞，只道这人记性可真够好的……

        “太后的事……”禹靖央开口。

        “回宫再说。”贺展眉当即答道。

        “眉儿……”

        其实贺展眉这些天想了很多，太后之事，不论真相如何，她都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她当然还是想知道前因后果，但这已经不会再影响到她和禹靖央的未来了。

        当她看到那封遗诏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安全”和“禹靖央”两者之中做了选择。

        他伤重昏迷的时候，她其实很害怕，怕他再也醒不过来，所以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每天在他耳边说很多她从不曾对其他任何人说过的满是柔情的话。

        她从未那样渴望过一个人，渴望他陪伴自己，不要从自己的生命中离开。

        她依旧畏惧皇权，依旧畏惧这个性命永远被权力所操控的时代。

        可她清楚地知道，在这里，她不会再遇到比禹靖央更好的伴侣。

        这是一个愿意在性命垂危时，免她殉葬，许她平安和自由的男人。至于他之前出于帝王的身份，做过什么，真的还那么重要吗？

        “眉儿……”禹靖央见她发呆，继续说道：“我同你要做一世夫妻，不想现在就埋下心结，母亲她……”

        “我不是不想听。”贺展眉已经做了决定，索性说话也不再规矩：“我是怕我听了不高兴，会跟你吵架，你现在身体还没好，我吵架还得顾及你的伤势，很没意思。”

        “你真的这样想？”禹靖央将信将疑。

        贺展眉横他一眼：“你才三十岁，怎么就这样啰嗦，往后年纪大了可怎么办？我可受不了别人唠叨。”

        禹靖央一把将贺展眉拥入怀中：“这是你说的，我们还有往后。”

        贺展眉没有说话，只点点头，闭上双眼，轻轻环上他的腰。

        禹靖央心跳瞬间加速，又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你回头也给我立个字据吧。”

        贺展眉笑了笑：“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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