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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听完禹靖央的猜测,贺展眉心中了然,这位魏大人恐怕比想象中还要高深莫测一些。

        他若单纯是荻国使臣的身份,大可以大大方方请了旨意,入逢恩台拜见禹靖央。

        可他偏偏没有,他来了后宫,维持了他一贯的风流人设,同时在言谈对话里给贺展眉埋了一根小小引线,以此引诱禹靖央同他会面。

        贺展眉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了一些事情,中午宴会上魏轻尘那样明目张胆敬自己酒,并不是因为要让天朔的君臣看看他这些年练就的风月本事,而是今日禹靖央和他相见没有什么反应,所以他料到贺展眉没将话跟禹靖央说全,便故意来了这么一出,让禹靖央把事情问仔细了。

        可若是这样,贺展眉更想不明白了:“魏轻尘怎么就能断定我会跟陛下讲与他相处的种种呢?在他看来,我应当就是一个当下有些受宠的妃子,哪有妃子跟皇帝讲自己私下见外臣的啊,不要命了?他对陛下和我的关系也太有信心了吧。”

        “你没有信心吗?”

        “我当然……嗯?”贺展眉眼皮子直跳:“这是重点吗陛下?”

        禹靖央淡淡一笑:“多思无益,见了就知道。”

        贺展眉点点头:“陛下别在逢恩台见他了,那么正式的场所,万一传出去,难保两国大臣不对这次会面追根究底。你们还是在我这双鸾殿见吧,回头我给魏大人传信,就说我想见他。”

        说到这,贺展眉又看禹靖央一眼:“我对陛下和我的关系何止有信心,我这个贵妃不只把自己见外臣的事告诉陛下,还给外臣和陛下牵线搭桥呢……”

        禹靖央又是一个浅笑:“多谢小眉为我筹谋。”

        贺展眉看着禹靖央的眉眼,他自从领会到魏轻尘的意思,便有些愁思。

        贺展眉当然知道是为什么,魏轻尘以靖景做饵,禹靖央必定上钩。

        禹靖央之前说过,靖景死的时候名声不好,据说是受了些侮辱才故去的,可究竟是如何死的,尸身葬在何处,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就连情报工作一向出色的长夜歌追查多年,也未得结果。

        不知这桩事情的真相,魏轻尘知不知道,又愿不愿意说。

        为了靖景,为了靖央,为了这么多年孤身一人的高宸,贺展眉自然是希望魏轻尘说出来的。

        可若为了她的私心,她宁可魏轻尘什么都不说。已经结了痂的伤疤,再去揭开它,只能让痛者更痛罢了。

        贺展眉抬起食指,放在禹靖央的眉心上,将微微起了褶皱的额肉抚平。

        “靖央,我会陪着你,你明白吗?”

        禹靖央将贺展眉拥入怀中:“幸而有你。”

        魏轻尘再入双鸾殿时,又下起了小雨,入秋了,雨水就是多些。

        魏轻尘未再穿白衣,白衣虽衬他的容貌,但并不衬他的年纪,倒是今日一身太师青,沾染上漫天烟雨,同他的阅历品貌相得益彰。

        贺展眉依旧屏退了众人,但却没有气定神闲坐在椅子上饮茶,而是背身站着,待魏轻尘踏入双鸾殿门,她回身点头示意。魏轻尘也报以一个带了敬意的笑容。

        “陛下已在书房等魏公。”贺展眉轻声道。

        “多谢贵妃。”

        魏轻尘对于今日召见他的是天朔国君而非贵妃并不意外,致谢之后便欲前往书房,倒是贺展眉问了她心中所惑。

        “魏公如何料定,仅凭同本宫对话中的小小布局,便能见到陛下?”

        “魏某区区凡人,怎能料定。”魏轻尘坦然一笑:“魏某自入天朔京城,同大臣往来不少,皆在言语之中留了线索,哪怕不是贵妃,这些线索也总会流入国君耳中。”

        “原来如此,概率问题。”贺展眉恍然大悟。

        魏轻尘没有听过“概率”一词,但大致能猜到这个词的意思,他又补了一句:“不过魏某预想,总归通过贵妃见到陛下更有希望一些。迎宾宴上,端看您二位相处,便知鹣鲽情深。另外,魏某虽与贵妃相识不深,但魏某知道,贵妃是难得的聪明人。”

        “打住。”贺展眉伸手叫停,脸上却是笑的:“本宫提醒大人一句,待会儿见了陛下,可不要这样甜言蜜语,只顾奉承,他可不吃这一套。”

        魏轻尘也笑:“自然。”

        贺展眉望着魏轻尘朝书房走去的背影,又看见书房的门敞开再关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靖央今日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会听到怎样的过去,又会预见怎样的未来……

        同贺展眉的忐忑不同,方寸之间的两位主角反倒十分从容。

        魏轻尘甫一走入书房,便又看见一张棋盘。他先是挑了挑眉,继而微微垂首,嘴角弯起一个无奈的弧度。

        魏轻尘觉得自己同这张棋盘有宿命一般的联结。他回首半生,觉得自己很多时候都像是在这棋盘上盲目游走的棋子,推着他的起先是那些或是被他杀了,又或是同他恩断义绝的亲人;后来是荻国那些豺狼一般心怀叵测的君臣;再后来,他几乎感受到了“命运”的实体,在他最为迷茫的时候,一个和亲的小公主像是一道光一样,走进他所处的深渊之中,引领他一步一步朝他最初向往的那条阳关大道上走。

        他循着光走出了深渊,那道光却永远留在了深渊里头。

        小公主是好棋之人,天朔的贵妃也是,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这位天朔国君,终究还是要对弈一番。

        魏轻尘径直坐到禹靖央对面,两人相视一笑,都没有说话。

        魏轻尘拿起一枚白子,缓缓放入棋盘当中,棋局开始。

        此时窗外细雨淋漓,棋盘边上的杯盏中还冒着氤氲的热气。

        两人的棋风也同周遭的景致一样,沉稳得很。他们相互试探着,一招一式都要深思熟虑,手指的温度在摩挲中传给棋子,待它暖够了,燥热难耐,便让它入阵杀伐。

        慢慢的,雨大起来,渐呈滂沱之势,杯盏中的茶水也凉下来,茶面好似要在杯壁上留下一圈淡黄的水渍。

        下棋的两人都似是没了耐心,不愿再给对方思考的机会,袖口生风,落子奇快,一来一往,像是沙场上来回呼啸的箭阵,生杀一瞬,容不得对方多看一眼。

        那壶热茶终究还是凉透了,雨声渐熄,取而代之的是潮湿的空气,和在大雨之中逃过一死的秋日的蛩鸣。

        禹靖央点落此局最后一颗棋子:“叫吃。”

        魏轻尘笑笑,将手中那颗未能出手的白子扔回棋篓中:“魏某善走急棋,天下能胜我者少,陛下好棋艺。”

        禹靖央也笑:“半子而已,算不得赢。”

        陈巳这时走了进来,识趣地换上一盏新茶,又退了出去。

        禹靖央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靖景……是怎么死的……”

        魏轻尘看了禹靖央一眼,他知道禹靖央会问这个问题,但没有想到这会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魏轻尘又想起了那一天,草原的太阳照耀着兽群中的小公主,哪怕她被脱光了衣服,与众人交/媾;哪怕所有人都将最恶毒的目光和最淫/邪的笑容投向她;哪怕她原本莹白的肌肤被迫染上红霞,又因过度的凌/辱变得惨白;哪怕她的身上沾满了他们肮脏的汗水与体/液……

        她依旧是纯洁而耀眼的。

        魏轻尘记得她生命最终的样子……

        她不愿在他们身下发出声音,所以牙齿咬伤了唇舌,鲜血从嘴角流下来,却更加激发了他们的兽性。

        他在荻国生活了二十几年,见过各种炼狱之相,可那一场以她为猎物的侮辱残杀,依旧成为了他后来多年的难以逃脱的梦魇。

        魏轻尘记得她最后看向他的眼神。

        在长久的jian污中,她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干涸,樱红的嘴唇也早已失色,她用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看了他一眼,将她瞳孔中最后一点亮光,投射进他的眼睛。

        他则面无表情地站在阿勒风身边,唯有紧绷的咬肌透露出他当时的愤怒与剧恸,他同死亡边缘的她对视着,同样是用尽全力,对她点了点头。

        她扯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然后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周围的那群禽兽还在意犹未尽地耸动他们的腰肢,她的身体依旧如同木偶一般在他们手中晃动着。

        魏轻尘站在高台上,看着公主残花一般逐渐凋零的尸体,听着众人不知餍足的调笑与喘息,最终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抬头远眺,望向边境如银蛇一般的长城。

        已经七年了……如今回想起来,魏轻尘周身仍有不可抑制的颤抖。

        七年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敛她的尸身,隐藏她的死因,让她死后能得少许安宁。

        七年后,他走到了这里,这一次,他不再是棋子,他要和对面这位君王一起,做执棋的人。

        魏轻尘深吸一口气,并没有直接回答禹靖央的问题,只道:“魏某与公主,相逢恨晚……公主故去时虽然并不安详,但她始终保持一位公主应有的尊严。陛下与天朔……当以公主为荣。”

        禹靖央闻言神色晦暗,低垂的眼眸浮上恨色,多年的边境纷争,多年的交手,他自然知道荻国蛮夷折磨人的手段,他已然能从“并不安详”四字中,窥见靖景死亡的端倪。

        “魏公如此大费周折,见孤所为何事?”禹靖央再抬眼时,恢复了帝王的泰然。

        “陛下可还记得幽兰村吗?”

        禹靖央望向魏轻尘,目光透出凌厉:“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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