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流浪的故事

日光斜斜从窗外透来，在原木地板上打下一圈浅浅的光晕。

        陆离继续翻动着书页，而施若光则以倒水为由，离开了房间。

        指尖触过杂志纸面，泛黄粗糙的边缘有些卷曲，字里行间留着黑笔划过的痕迹，旁边还有些许批注。

        批注的字迹显然很稚嫩，是那种从标准方块字开始努力往潦草过度中的字迹，在一些奇怪的笔画上夸张。在“他们在海边交换心愿，拉钩约定永远守住彼此的秘密”这句下，黑笔划出了浪线，一个歪歪斜斜的肩头指向旁边的空白处。在那里，有几个简单的小字：“也许这是朋友吧。”

        可以看出，笔者拼命想写出一种狂放潇洒的草书，奈何并不熟练，把“友”字的最后一撇拖得极长，像条拖拖拉拉的小尾巴，托起了最后一个“吧”。

        陆离不禁莞尔，继续往下看。

        故事还在继续。

        公主和约书亚熟悉得很快，仅仅不到三天，在约书亚的心里，公主就一跃成为和他从小到大最珍视的玩伴一样的地位。这位长相精致、一身贵气的“青年”博学多才，听他讲故事，比从学堂里听来的知识还丰富。而对公主来说，约书亚见多识广，带着一股单纯自然的气息，十分鲜活。

        第三日的夜晚，两人在海边散步时，互相交换了彼此心愿。彼时月光皎洁，映着静谧的海面，风平浪静。约书亚忽然心头一动，把村里人一直不许他说的秘密告诉了公主。

        ——约书亚的好运仅限于在村里，一旦他离开这片地方，他的好运不仅会消失，甚至还会变成伴随一生的厄运。

        约书亚的家人很多，作为家里的大哥，他还有很多弟弟妹妹要照顾。出于责任，他自然不会轻易离开；可作为私心，他非常想出去看看。

        即使以他引以为傲的运气为代价。

        一直苦恼于出去还是留下的难题，但又不能与村里人讲述，好不容易遇到异乡人，约书亚终于把问题问出了口。

        公主想了想，告诉他，人该随心所欲。

        “你是为自己活的呀，”公主看着他，水蓝色的瞳孔中映着星光，“请自由地。”

        那一瞬，约书亚觉得自己内心仿佛有什么被触动了。公主的话像有着魔力，一下就把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挖掘了出来。

        出于公平的原则，作为交换，公主也告诉了约书亚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女孩，是城邦里的公主。”公主解开了束在一处的头发，一头柔软漂亮的碎金长卷披散开来，落在背后。约书亚不禁看呆了，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

        可那绝非出于所谓的男女之情，约书亚心知肚明。他的悸动，是来源与所见未知的狂喜——书中的故事，话本里的传奇，原来竟然这样鲜活真实！

        约书亚的心从来不曾这样荡漾。他几乎想立刻收整行囊，学着史诗里听来的吟游诗人那样，四处走访，四处流浪。

        和约书亚不同，公主却很清醒。她知道，自己是悄悄溜出来的，一旦在这里被侍卫发现，约书亚一村的人都会倒霉。这几日，她已足够尽兴，趁守卫还没找到这里，是时候回程了。

        临别前，约书亚和公主在麦田边散步。田里间隔着插着稻草人，走到第三个稻草人身边时，发现在稻草人的破帽子上，正好停落着一只乌鸦。在他们的国度里，有一个传说。假如在稻草人上有乌鸦栖息，就意味着不祥的变化将要发生。

        约书亚对此深信不疑，他很担心公主的安危。而公主则向来不信这些民间传言，但时间紧迫，她也就顺着约书亚的安排回了城，重新穿回了层层叠叠的裙子，成为了万人之上的高贵公主。

        什么不祥会发生呢？带着疑问，约书亚回到了家里。家里还有农活要做，要给家人做饭，吃完晚饭后，照旧要给弟弟妹妹讲故事。他的知识多，总有很多邻居家的孩子也来一起听他讲故事，其中就包括只比他小一岁的邻居，坏小子吉亚。

        吉亚在村里叛逆出了名，和约书亚几乎是极与极的对比。白天逃课，不做农活，懒惰成性，只喜欢看些没用的杂书，哼些不成调的、疯疯癫癫的歌谣。他跟约书亚几乎没什么交集，除了一点——每当约书亚在晚上坐在院子里讲故事的时候，吉亚总会从铺满稻草的谷仓里爬起来，走到院子角落，靠在墙角听一耳朵。

        他从来不说话，也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跟约书亚打招呼，只是默默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

        约书亚起初有些担心吉亚会不会捣乱，后来发现对方很安分，也就渐渐习惯了这个特别的听众。

        从前，约书亚讲的故事，大多跟在教会学校所听到的，与教义和村内道德相关的故事居多。而近日，他听公主说了很多外界的故事，心下一动，决定换一种方式，讲了一个跟外界有关的故事。

        约书亚本就擅长讲故事，原本较为平凡的叙事，经由约书亚的情绪渲染后，瞬间就被润色成120的美丽景象，勾的小听众们一时间对外部世界充满向往。但说着说着，约书亚也逐渐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事。

        假如年轻人们都出去了，那村庄由谁来管，土地由谁耕作，未来又在哪里呢？

        于是，约书亚灵机一动，在最后，又努力把故事往“守住一方良田安居乐业”的方向上引导。忽然，黑夜里传来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说了这么多，那你又真的见过吗？”

        约书亚愣住了，寻找了一圈声音来源，最终在小屋墙角看见了吉亚不屑的目光。

        “说的天花乱坠，你不是也从没出过村子么，约书亚？”

        -

        读到这里，施若光敲了敲门。陆离便把手中的杂志放下，转身去开房门。

        “吃水果吗？”施若光端了个盘子过来，其中盛着精心切好的哈密瓜和苹果。

        陆离很喜欢吃苹果，当即应下。两个人就坐在窗边的小圆桌边，一起吃起了水果。

        坐下时，施若光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本摊开的杂志上。陆离注意到了，问他：“批注是你做的吗？”

        “嗯，是我。”

        “那你……对这篇文章有什么看法吗？”陆离接着问，“或许，你还记得这篇文章吗？”

        施若光凑来看了两眼，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陆离观望着他的神色，心中有些紧张。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施若光说，“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友情不过如此吧。”

        这话说得平淡，可在陆离听来却有不少落寞，怪招人疼的。陆离心中几乎有种冲动，像把面前身长俊美的青年拉到怀里，摸摸发顶顺顺毛。

        ……也是个没朋友的可怜小孩呢。

        “其实，如果真的在运气和自由间二选一，我也会选择自由。”

        施若光忽然抬起眼，异常坚定地看向陆离。

        陆离笑了：“那么，就请你把好运换给我吧。”

        -

        施若光所说的友情，不是公主和约书亚，而是约书亚和吉亚。

        讲完故事后，孩子们都应着父母的招呼回家了，除了吉亚。

        吉亚没有父母。

        他是被教会收养的孤儿，但由于天性怠惰，不受村里人待见，唯有一个老修女，出于人道主义，一直给他留一口吃的。因此，吉亚的身材并不高大强健，而是十分瘦弱。他有一头异乡人的卷曲黑发，一双绿松石般的大眼睛，望向人时，满是神秘。

        等人潮散尽时，吉亚从藏身的地方出来，走向约书亚：“喂，我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看看？”

        约书亚没料到吉亚会这么问，明显愣了愣。吉亚等的不耐烦，嘁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约书亚叫了一声，“我跟你走。”

        这回轮到吉亚愣住了，他转回头，看见金发青年眼中，是一种夹杂着胆怯的破釜沉舟。

        他们连夜收拾了东西。第二天一大早，趁着村里所有人都还没醒之时，约书亚跟着吉亚，从一条秘密小路离开村庄，绕出山谷，走向了通往城镇的道路。

        约书亚的性格讨喜，长相俊美，又态度谦逊，在城邦中很快就能找到谋生的工作。他边工作糊口，边游历学习，离最初的小村庄越走越远。只是夜深人静时，想起自己的家乡，约书亚的心头总会生起一股自责感。想念滋生时，他也想过要不要回去。

        “可是你已经回不去了。”吉亚看着他，凉凉地说出这句话。

        是的，已经回不去了。好运已经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即使回去也无济于事，加之未来可能的苛责，和重新居于原地的囹圄……与其两手空空地回去，还不如走遍世界后再回去来得好。

        约书亚越和吉亚相处，就越心惊：吉亚几乎就是他心中隐藏的另一个自己——自己一直渴望成为的自己。

        他自由不羁，且行且歌，不求名利，只因纯粹的好奇心而四处游荡。对他而言，人生和画布上的乱抹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后来，因为一次偶然，约书亚进入城邦，见到了公主。

        他几乎一眼认出了公主，可公主却已经忘记了他。这让约书亚感觉很难过。

        相应的，离村庄距离越远，约书亚就发现自己运气越来越差：被偷钱，走路踩到牛粪，过夜被狼偷袭，过路遇上强盗……要不是约书亚体力脑力都还不错，几乎就要命丧黄泉了。

        最后，在周围的城邦游历许久，直到约书亚从少年变成了青年后，他决定回村了。

        促使他回村的最重要因素，是他的朋友吉亚。

        吉亚死了。

        死前，吉亚说，他的遗愿，是回到村里麦田从左往右数的第三只稻草人下，晒着太阳好好睡一觉。


　　(https://www.114wxw.cc/book/75405667/73597152.html)


1秒记住114中文：www.114w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114w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