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杜如英是个倒霉的江湖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自记事起就和自称是她师父的女人生活在城外南青山山顶的一间茅屋里。从学会走路开始，她就开始了赶鸭子上架式习武，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学说话学走路在家里等饭吃的时候，她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天刚亮就得背什么狗屁心法功法，对着一堆发黄的纸张神游天外，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连滚带爬地在山里锻炼体能，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得学会一整套基础功法。

        她师父教育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杜如英刚学会说话的那年就告诉她师父，这辈子她就当个人下人，挺好的。听完她这番话的师父很是欣慰她能这么早开口说话，然后给她多加了一倍的功课。

        这些基础功夫练了没过两年，她又被迫抱着一把跟她人差不多高的柳叶刀跟着她那个缺德师父练习。她个子矮，就算这些武器特地减重了她也根本带不动，只能靠着惯性和全身的力气去甩开手臂挥舞大刀，这也就导致她不仅得注意不让武器脱手，同时也得注意不让这些已经开刃的刀把她脑袋切下来。

        当她终于不会一不小心把自己脖子给抹了也不会让盯着她脑袋的师父把她脑袋给砍了的时候，那位缺德师父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她终于入门了。

        她问，那她怎样才算出师。

        缺德师父说，当她想砍谁脑袋就砍谁的时候就出师了。

        于是从那天开始，她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得想个法子把她师父的脑袋给摘了。

        只是很可惜的是，她十三岁出师的那年，缺德师父大概预料到了自己养了个尊师重道的好徒弟，于是拍拍屁股跑出去云游。她一觉醒来自己就又成了孤儿，继承一间破茅屋和几把破刀。

        这缺德到底的师父甚至连一个铜板都没给她留。

        为了不让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她不得不下山打工养活自己。

        杜如英力气大，武力高，但是不爱读书，初下山也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没有被现实生活毒打过，只能去当苦力。结果半年后被人举报□□工，又是罚钱又是补办户籍，好不容易攒下的钱给这么给折腾没了。

        祸不单行的她在回家路上遇到了打劫的流氓，正在气头上的她揍了对方一顿。这还得多亏了那位缺德师父的教养，她很清楚人体哪个部位揍了不会伤及性命，但又能疼上很久。

        气不过的杜如英发泄了一番后顺走了流氓的钱袋，她盯着手里堪比她过去一个月工资的钱袋子，正式开始考虑去外地当个土匪。

        距离行差踏错就那么一步之遥时，她遇见了很久很久之前顺手救过的一位师太。这位师太见她穷困潦倒，便请她去南青山的安栖观做事。师太很大方，愿意提供吃食和住所，开出的薪水也远比她去山下做苦力高得多，生怕错过这次机会的杜如英二话不说连夜卷包袱去了安栖观入住。

        后来她才知道，这师太叫积云，她是观里一位冲静元师的侍女，而这整座安栖观都是这位冲静元师的。冲静元师是个和善人，见杜如英孤身一人，在原本的薪水基础上给她额外补贴了些银钱，让她安心住下。

        有了铁饭碗杜如英不得不感慨一声时来运转。

        她帮安栖观的师太们跑腿了大半年后才知道，这位冲静元师其实是先帝的妃子，还有个儿子，这儿子是她之前在城里当短工时常听后院丫鬟们提起来的清河王。

        这位清河王可以说是美名在外，是个精通诗书的文化人。

        杜如英第一次见他时，她正倒挂在树上练倒挂式仰卧起坐——这也是她师父给安排的作业，不做满一百个就没得饭吃。她做到一半正数着，就听见树下有个声音在喊：“小心！”

        仰头去看，就见一个穿着打扮都格外贵气的年轻少年，一看就知道是个有钱人。他正一脸着急的看着她，大声问她：“你是不是下不来了？你别动，我去给你找人帮忙。”

        他刚要走，杜如英一个鹞子翻身，落在了他身前，给他吓得浑身一抖。

        “我……我还以为你……是被困在树上。”他看着跟他一样高的杜如英，说话有些结巴，面皮也有点红，估计是因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有些不好意思。

        杜如英一脸无语地说：“哪有人困树上是倒挂着的？”

        这少年的情绪很快缓了过来，眼睛发亮地看着她，“这位……少侠身手当真了得，师父以前总说这世上有人的轻功能做到休迅飞凫，飘忽若神，我以为是他夸张，没料到今日叫我碰见真功夫了。”他说话斯文，还很有礼貌，估计读书不少，说的这些话杜如英根本听不懂。

        “不知道少侠师从何人，不对……还是先问少侠名号，你我二人不如一同下山去……”被他这一打岔，杜如英已经忘了自己做了多少个仰卧起坐，心情很糟糕，他说的一大段话进了她耳朵里全成了耳旁风。他追着问了好几次，她才毫无耐心地回了一句，“你好啰嗦，我不想认识你。”说完就甩开他飞奔进了山林之间。

        她走了之后偷懒，没有继续补上少做的作业，被师父戳穿，不得不饿着肚子重新做满一百个才吃上饭。一边吃一边把这口锅砸在了这个烦人的家伙脑袋顶上，想着如果再遇到他，一定得给他套个麻袋，揍他一顿。

        只是她没料到再碰面，这家伙摇身一变，就成了自己东家的儿子。端着人家家里饭碗的杜如英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装作什么也不记得。

        可她不记得，这清河王记得，而且几年过去，大家都长高了不少，气质也有不少改变，他还是一眼认出来她是那个被他误会困在树上的武功高强的神秘人。这“武功高强的神秘人”是他说的，后来被他身边的阿晋转达给杜如英，直给她听得起了身鸡皮疙瘩。

        清河王从冲静元师那得知她的身份之后，他这几年攒的一箩筐问题就被他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他这么些年来有了不少长进，说话不再繁琐，态度也诚恳，比她过去遇见的很多人来说要好不少，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口，她还是会烦得手痒。

        清河王说他也习武，非要和她过上两招，她假意推辞，最后在旁边看热闹的冲静元师的劝说下答应了。他作为皇室宗亲，学的东西只能说是个漂亮的花架子，和杜如英这种在刀尖上走过来的实打实的功夫根本没得比。于是毫无疑问地被她摁着打，她公报私仇，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这位王爷也算是个奇人，屡战屡败也就算了，他还屡败屡战。这点不仅仅表现在功夫这一方面，还表现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各个方面。杜如英是个粗人，不解风情且极其厌烦诗书礼教那一套的粗人。他在她面前说的话，什么四书五经六艺，她不爱听，和对牛弹琴没有区别。不过她对清河王周游四海的经历颇为感兴趣，他也就常给她说外边的世界，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分享时格外喜欢夹带私货，她不搭腔也能照说不误，这导致她后来一见他就发愁。

        好在清河王一年到头来不了几次，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些东西她牛嚼牡丹般，嚼吧嚼吧也勉强能咽下去。

        应付这位清河王到也不是杜如英在安栖观的主要工作，她最多的还是替观内不方便出门的师太们跑腿，做点杂役之类的活儿。

        安栖观离城区不算远，山路也不难走，一来一回的路程，若是骑正常的马，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可她座下这匹并不是什么正常的马。

        这匹马原是观中师太们为了她跑腿方便，凑了份银子给她买的。慧眼识珠的杜如英一眼就在马贩子手里挑中了气势不凡，英气勃发的他。马贩子直夸她有眼光，还说他们有缘，这马也就不收她多的，给了个极低的成本价就卖了。

        以为捡了大便宜的杜如英喜滋滋地牵着马离开，走远了才发现，这马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跑起来最快也只肯踱着步子小跑，不论她怎么催促就是迈不开腿，还不如她自己的轻功快。

        她这才明白过味儿，自己被坑了。可钱花了出去，再回去找马贩子算账，马贩子也已经一溜烟跑远，根本追不上。

        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回到安栖观，众人还夸她眼光好，说这马看着就是一匹神骏。

        冲静元师当时还问她，给他取什么名字。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匹一无是处的马，说：“我希望他以后跑起来能如腾云驾雾般，所以取名为云。另外，我还给他取了个小字，叫化腾。”

        积云师太听着有些稀罕，“倒是头一次听人给马取小字，那你平时怎么叫他？”

        杜如英露出一个十分缺钱的笑容，“我打算叫他马云。”

        马云跑不快，一身腱子肉都是摆设，那四条粗壮的大腿砍去一截捐给有需要的马都不影响他的速度。杜如英一直嫌弃他这点，不过嫌弃着嫌弃着，也嫌弃出几分感情，也就习惯了。

        她回观时天已经黑透了，马蹄慢吞吞地踏着满地稀碎月光，在光线模糊不清的山路里精准地找到回去的方向，一人一马和以前一样平安无事回到了安栖观门前。杜如英坐在马上摇摇晃晃，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打着灯笼站在观门外，见他们走近，还很激动地挥了挥手。

        她光看身形也猜到了对方是谁，暗骂了一声运气不好后打起精神说：“阿晋，你们回来了？”

        阿晋兴高采烈地说：“是，王爷一到京城就迫不及待赶来瞧太妃，”他见马背上挂满了东西，又说，“王爷刚才还在担心杜小姐你呢，叫我去接，谁知道这么巧在门口碰见。”

        “帮师太她们买了不少东西，耽误了一会儿，”她翻身下马，解开马背上安放的篓子，拿给阿晋抱着，“你来得正好，赶紧帮我搬进去，我得去热一热鸭子，一路拖拖拉拉，都给放冷了。”

        阿晋笑她，“你又偷偷买吃的了。”

        杜如英：“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把东西全给了阿晋，她小跑着去厨房热鸭子。刚端着热气腾腾的鸭肉回去房间，正巧碰见清河王母子坐在庭院里那方石桌旁，桌旁摆着琴，估摸着又在吟风颂月，一诉母子情。

        她不打算在他们母子情深时做那个碍事的人，于是放轻了脚步，想要悄咪咪地避开。

        可这会儿清河王已经看见了她，而且格外高兴，“如英，你快来，我正要说这些日子的见闻，正是你喜欢听的。”他三两步就走到了她面前，“我还带了些吃食回来，正好咱们可以一块吃。”

        端着炉鸭的杜如英顿时觉得，手里的鸭子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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