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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en 漫漫时光,不负遇见


高洁昏沉了两天,时睡时醒,醒来时,她想象着模糊又确定的印象,睡着时,她回忆到模糊又确定的印象。

        她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和盘托出纠缠了她几个月的至深至重的隐忧和恐惧,但好像又因此松一口气。她和他,始终隔着一张坦白的纸,两方较着劲儿,却还是不将因由露出。在夜宴之前,他们也是这样。自相识以来,他们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相处着。

        高洁的一颗心随海浪翻滚,被余悸绑缚着还未能挣脱,但她的心又柔软着。她终于说出来了,举起心上这副枷锁,虽是最终的投降,亦是最终的求请。虽未知其果,但至少,她对他终于坦诚。她依稀记得他说过的话—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她是这样看他的,她也是第一次正视这样的自己。她猜测不到他到底怎样想,又会怎样做。因为于直一直未曾再出现。

        高洁只能不时抚摸着肚子,决定不再去揣测、挂心。她的孩子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徐医生和其他医生来过几次,她支撑着一点清醒的气力时,对医生们说:“救我孩子。不管什么治疗方案,我都可以签字。”

        徐医生安慰她:“你放心,没那么严重,温度降了就没事了。”

        昏睡两天后,靠着物理降温,现在的她退了烧,彻底清醒过来。她的孩子再一次挺过来。

        徐医生在刚才给她检查时说:“还好只是普通的病毒感冒,幸亏胎儿各个器官已经成形,有胎盘和羊水的天然屏障,能抵御住。你本来保住孩子就不容易,还让自己体温升这么高,工作再忙,也要先考虑孩子。”

        高洁歉疚到不能自已。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妈妈太疏忽了,对不起你。妈妈很怕失去你,还好你比妈妈坚强,能一直挺住。还好。”

        裴霈在高洁清醒后的每日下午都会来医院,向她汇报工作室的生意情况。高洁还想做一些决策时,她连忙劝道:“日常工作我们都能应付,只是暂时不接定制的订单而已。每天营业额很稳定的,所以我想暂时这样没关系的吧。王厂长那里几个设计师已经到岗了。你就放心吧。”

        司澄、Summer和工作室的几个客服都相继来探望过她,在他们离开时,司澄对高洁说:“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这几天剪辑就可以做完。我下个月就要走了,希望在我回去之前,能看到球球的彩超。”

        高洁问:“这么突然?”

        司澄说:“在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你知道我,Jocelyn,我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原地。”

        高洁点头,由衷地说:“这几个月,谢谢你了。”

        司澄也笑:“你从不会挽留我。”

        高洁不知怎么说才好。

        司澄又说:“你也从不会对任何人真正放开你自己,这样不好。Jocelyn,这样不好。”

        高洁似有所感:“也许……是这样的。”

        “你还是让自己太紧张了,过度紧张,会让你的感受力下降。”司澄忽然又说。

        高洁不解:“你在说什么呢,司澄?”

        司澄笑笑耸肩:“没什么,Jocelyn,你要快点好起来。”

        高洁再点头:“我很快会好起来的。”她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为了球球也会。”

        司澄一众走后不久,赵阿姨就送来晚餐。她每日会来病房三回,亲自送来早中晚三餐,对高洁的身体情况问得巨细无遗,且不断自责:“要是我那天跟你一起出去就好了。是我太疏忽了,太疏忽了。”

        赵阿姨工作一贯认真负责,对高洁亲切但不过分亲近,维持着专业的服务距离。她的过分自责,显得有些反常。高洁不住宽慰她:“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赵阿姨说:“从现在开始,我晚上也住这里,你现在特殊情况,已经孕中期了,不要一个人过夜了。哈?”

        高洁经不住赵阿姨的一再请求,最终同意下来。

        自她记事以来,从未受到人群如此多的关注,她习惯独来独往,习惯独自去面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现在,这个习惯好像在逐渐远离她,自她带着叵测的心机跟随于直回到故乡开始,她生命中原本恒定的那条轴线就变了。

        高洁对每个来探望她的人都感恩不尽,这是她向往的热闹,且越来越喜欢,越来越流连。她的孩子好像也喜欢,在人来得多时,也像感受到了热烈的氛围一样,会不时跃动。她病愈以后,胎动就变得更加频繁,有时候在白天也会动了,让她时时能感受到他健康的搏动。

        她不知道今后在她身上还会发生什么,但至少目前,她是富足和满意的。只是于直还是一直没有出现,就好像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高洁出了院,回到家中,头一件事情是在萝卜树的二十五厘米处写上“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写完以后,她看着蓬勃的萝卜树,抚摸着自己又胀大一点儿的肚子,结实的生命的存在,填满她心灵的沟壑。她翻出单反,又着上宽松的T恤,在胸下松松打个结。她的肚脐下已经起了浅浅的妊娠纹,像生命之路蜿蜒曲折。高洁抚摸着这条“生命之路”,突然,在“路上”起了一个拱动,活力四射地沿着这条路起起伏伏。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地看到了源自于她,同时也是她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切实的动作。高洁激动难抑地拿起相机,将这陪伴着她,也为她开启新的生命之路的生命波动拍下,这一刻几欲泪下。

        高洁在家中休养了几天,终于得到徐医生的许可,可以每天酌情工作几小时。她开始回到工作室上班,赵阿姨执意每天为她预约出租车早晚接送,高洁觉得有些夸张,赵阿姨严肃地说:“这是为了宝宝。”高洁想了想,自己才痊愈,身体仍是虚弱,赵阿姨顾虑周全,她不应该执拗,所以也就不再拒绝。

        到了工作室里,还有其他一些奇怪而明显的变化,经由裴霈向她汇报。

        首先是在高洁病休期间,店铺收到几份订货单,都是批量购买,已经被王厂长代为安排生产,前日竟已交货。成交额相当可观,将她的网络店铺等级一夜刷进位三个级别。

        其次是她向王厂长借用的几位设计师已经开始工作,这几日收到的定制订单,都已经做好设计,正等着高洁确认。

        令高洁意外的是,“客来网”竟然为她的视频广告和店铺品牌做了一份完整的营销方案,裴霈已经做好初步的沟通,网站给“水之遥”预留了相当不错的广告位,拟好的合作合同正等着高洁签字。

        唯一没有进展的是顶替何雯雯的岗位招聘工作,因为高洁突然病倒,而无进展。令高洁意外的是,小方居然就这个问题提了个建议:“Jocelyn,我们老板前几天开会说会组一个更多人的团队服务你们呢,正好可以顶雯雯以前商品助理的岗位。”

        高洁一怔:“我没有打算和你们重新谈商务条款,按照现在的编制也是可以的。商品助理暂时有王厂长那边的设计师和裴霈分工也能应付。”

        小方笑着又说:“其实是我们老板很看好你的品牌,这两天你有没有空和他开个会?”

        同这间由梅先生介绍的网店代运营公司初次接触算起,高洁还从未正式同对方的老板有过直接沟通。这也是实在因为自己业务规模太小,未划入对方的大客户行列,也未到需要对方老板亲自过问的程度。她对这种现实很理解,所以,小方提出的邀请让她十分意外。

        且对方老板还亲自赶来工作室同她见面,寒暄片刻,就问她:“听说您这里人手一直紧缺,我们有专业的市场策划部门,可以提供全程策划和执行服务,也熟电商网站的人面,办事更方便。当然啦,这部分不会增加额外固定费用。因为我们的合作是按照销售提成抽成的嘛!卖得好我们提成也高,我很看好个人设计师品牌的产品。”

        对方的话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和逻辑,但紧接着又讲了一句:“而且你们品牌在‘匠之艺’上的广告也很火啊!他们网站现在在珠宝行业做得很有成绩啊,把‘客来’一直想做又没有做起来的市场撬动起来了,我们公司也希望在珠宝首饰领域里,多一点运营的业绩。”

        高洁小心地问:“您和‘匠之艺’的卫总、于总都很熟吗?”

        对方哈哈大笑:“都是做互联网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前些时候和于总聊过,对他们的供应链模式很感兴趣,我们做TP(代运营)的,最后的竞争重点就是供应链。你们又是我们的客户里第一个尝试‘匠之艺’的定制模式的,我就考虑着合作可以从我们三方做好‘水之遥’开始。”

        高洁伸出手同对方握了一下:“谢谢您,我会好好考虑您的建议的。”

        对方走后,高洁对裴霈说:“把这几天订单的收件人信息拿给我看一下。”

        裴霈将清单打印出来递给她,高洁一一比对上面的货品信息和收件地址,其中有一位订购了三百件耳坠的收货人地址在某互联网创业园区,问道:“这是园区采购吗?”

        小方凑过来补充道:“这个客户我有印象,一个园区的物业,说园区里的互联网公司联合采购,给女同事发‘三八节’福利的,所以订了这套九百八十八元的耳坠,按照我们批量购买的优惠规则,给他们八折拿货的。现在的互联网公司福利是真好,就是‘三八节’都过去多久了,这福利发得有点晚了吧?”

        高洁将清单对折一下,又对折一下,捏在掌心里。

        工作室的日常工作发生的这些变化,样样实际,件件精细,都是她目前所最需要的扶持,甚至还有之前莽撞地想要从于直那边争取的帮助。每一个变化,都让她无法不想到于直,因为想到,更怕直面,因她从不能完全懂得他的想法。她不想再揣测,可是揣测的想法在她的心内蠢动着。她甚至想到了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拆我这块桥板你是不是觉得很拿手?”这句话曾经让她羞惭至死,深深发誓,再也不抱有侥幸的尝试和赌博的心理从他那里获取什么。但她突发的疾病,又让她从他身上获取了便利。

        高洁一手捏着折纸,一手翻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上上下下刷着名单,总是在那个人名字前就停下来,像玩躲避球一样,反反复复躲避着那个名字。她还是没有办法直面,她知道。高洁放下手机,站立起来,不想腿脚一阵酸麻,她忍不住低呼一声。

        小方见她的异状,关切问道:“Jocelyn,你没事吧?”

        高洁苦笑着捶捶大腿:“腿麻了。”

        小方过来一瞧,用过来人的口吻指教:“你的脚都肿了,应该买两双大一码的鞋子,适合孕妇穿的那种。”

        高洁说:“我都穿平底鞋的。”

        小方指指高洁的鞋:“这样脚掌和脚后跟一样平的平底鞋不太好的,脚后跟压力会很大。你要穿那种有点后跟的,两厘米左右高。马上夏天来了,要选防滑底的,双密度PU材质的比较好。在前面的百货公司里有个牌子就挺不错的。”

        高洁没有想过孕妇的平底鞋都这样有讲究,连连点头:“记下了,我下班就去买。幸亏你提醒了我。”

        小方笑起来:“我也是在怀孕的时候,我老公查资料查出来的。新手爸妈,边学边当。一个人想不到这么多。”

        高洁想要回避想到于直,可是还是想到他。新手爸妈?多好的名词—互相扶持、互相关爱、一起学习、一起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她想到近乎向往—一直克制地向往,现在似乎开始克制不住。她狠狠地命令自己,放弃纠结在这缠绵的思绪里,摸摸肚子,这里面,才是她最实际的牵念和未来的生活。

        高洁在这天提前了半小时下班,先电话退了预约好的出租车,顺着回家的路,拐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其实她很熟悉这里了:于直爱吃的牛肉就在地下一层的进口食品超市,她现在也会在那边买一些似乎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爱吃的水果,于直为她买过裙装内衣的柜台就在二楼。

        这里充满了她生活的影子。

        高洁熟门熟路地走过二楼,穿过餐饮区,乘上自动扶梯抵达三楼母婴专区,没有太费工夫就找到了卖孕妇鞋的专柜。柜台很小,顾客却意外很多,人头攒动地挑选自己喜欢的款式,两名售货员忙得不可开交。

        高洁在店内浏览挑选一阵,不太能作准买哪双合适,觑空咨询稍有空闲的售货员:“两厘米坡跟、防滑底、双密度PU材质的鞋子有吗?三十六,哦不,三十八码的。”

        业务熟稔的售货员即刻从柜台后的仓库内找出一双递给她,又忙着招待其他顾客。

        高洁找了换鞋凳,缓缓坐下,笨拙地脱下脚上的鞋子,一手支着凳面,一手提着新鞋的鞋帮,试了几下都没能顺利套上脚。她勉励自己再试一次,突然就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托起她的脚,一手接过她手里的新鞋,将鞋套在了她的脚上。

        蹲在她面前的于直抬头问她:“合脚吗?”

        高洁恍惚了一下,心忽地一紧。她看着自己的脚置放在他的手掌中,他就蹲在自己面前。这都不是幻觉。

        她想,他怎么会在这里?于是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直只是看着高洁穿上新鞋的脚,用手指估量着尺寸:“三十八码好像大了点。”他扬声问售货员,“三七码半有吗?”

        售货员闻声应和,很快又从仓库里拿了一双出来。于直利索地把她脚上的鞋除下,再换上另一只新鞋,才又抬头问她:“现在合脚吗?”

        他蹲在她面前,托着她的脚,已经引来陌生人的关注。高洁难为情地扭了扭脚踝:“可以。”

        于直闻言,又想托起她的另一只脚。高洁并拢小腿。

        于直说:“现在就换上吧。”他稍稍用了力,就把她的另一只脚抬起来,除下旧鞋,换上新鞋。他把旧鞋装进鞋盒,站起来对售货员说,“就要这双,现在就穿。”他扭头看了眼高洁脚上的鞋,又问,“这个款式有几个颜色?”

        售货员答:“三个,除了这个白的,还有蓝的和粉的。”

        “再帮我拿另外两个颜色的,三十七码半。”

        高洁忙说:“不用这么多。”

        于直没有答她,扶她站起来,然后跟着应声过来打包的售货员到账台前开单。高洁赶忙伸手到包里掏出钱包,于直已经站在柜台前递出了信用卡。

        高洁说:“不用,我自己付。”

        于直瞟她一眼,伸手按住她拿出钱包的手:“让我来。”

        他的气力很大,她一向反抗不了,只能看着售货员快速划卡,接着于直快速签单,最后售货员把打包好的鞋盒放到收银柜上。

        于直转身,看了眼她的肚子,忍住想要触碰的念头,说道:“你该回去吃晚饭了。”

        “是的,我要回去了,赵阿姨在等我。”高洁试图从收银柜上拿下装着鞋盒的拎袋,但被于直抢先一步。

        “我送你回去?”

        于直的口气软得和她病中迷糊之间经历时一样。高洁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她想起那时的他,想到他说出的那句话,她的心就变得和他的口气一样软了。而她不能让自己稍有妄想,她垂下头:“谢谢。”

        于直忽而一笑:“高洁,不用谢我,你不欠我什么,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高洁一愣,也一震。他们身后有人在问:“能不能让一让?”

        高洁才发现她和于直挡住了别人付款。那是一对夫妻,妻子也是孕妇,丈夫一手扶着妻子的腰,一手提着鞋盒。

        于直看他们一眼,他伸手环到高洁的身周,停在了离她身体一厘米的地方:“我们先出去吧,挡着别人了。”

        高洁默默随着于直走出店铺。他们走过餐饮区时,餐饮区里头有一家火锅店,霸道肆意的香气阵阵袭来,高洁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睛不受控地望向火锅店落地窗内的客桌上翻滚着的热辣汤锅。

        怀孕以后,她对生活的感官的确变得更加敏感,稍许刺激就会令她流连。譬如现在。她对食物从不挑剔,所以也不曾防备,竟然有一天会被火锅的香味吸引—这就是她以前从不在意的属于生活的味道,一阵又一阵,引诱着她的嗅觉和味觉,让她难以抵抗。

        于直发现高洁在走神,也猜到现在她在想什么。其实,他很容易洞察高洁的需要,就像他很容易在人群里找到她,如同本能。

        今天是高洁病愈后上班的第五天。实际上,从她病愈后上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把下班前后一小时的时间空出来,将车停到常德公寓对面的停车场,他并不下车,只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着,直到看到高洁从公寓里走出来。她这些天都会叫出租车等在楼下,这是他嘱咐为她服务的保姆安排的。等出租车启动时,他也启动车,慢慢跟在后面。

        但是,今天他才将车开近常德公寓,就看到她过了马路,走进百货公司。

        于直在百货公司的停车库里停好车,想了想,下了车,站到一楼的商场导航屏前又想了想。高洁不是个对自己生活上有很多要求的人,所以他在导航屏上查了这里的妇婴用品店铺区域,然后没有费多少时间,就看见她在这间专门卖孕妇鞋的店铺里头,一个人孤单地坐在人群里。她的身体已经变化到会轻易阻碍她的行动,但她还在逞着强,一如既往并不准备寻人帮忙。他的行动未容他再想,一个箭步就跨进店内。

        他不希望她再遇到什么困难,他也希望能知道她真实的想法。所以他看着望着火锅店落地窗的她问:“想吃火锅?”

        高洁被他说穿心事,一下支吾起来,倒不知如何作答。

        像个小姑娘,于直在心里想。

        高洁的手摸到肚子上,眼睛望着火锅:“可是不能吃。”

        于直问:“他喜欢吃火锅?”

        高洁答:“不知道,大概吧。”她仰头对于直一笑,“他不太挑食,让我觉得很多东西好像都很好吃。”

        她原本清俊纤瘦的轮廓并未摆脱因为怀孕而起的微微浮肿,眉目却舒扬出以前所没有的童真。

        于直确定,尽管怀孕后的高洁还是有着如从前那般的重重心事和沉沉心机,但她有一些地方改变了。她所掩藏的、或许她自己都未知的本真好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用力地在生活。

        高洁发现了她面前的于直眼里浮出的柔软,从未有过,毫不掩盖。她心头跟着浮出一片清凉。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对视过,没有了烟雾迷障,得失计较,只是不带任何想法地看着对方。高洁的心乱了起来,她移开了目光,落到于直提在手里的鞋盒上。

        而于直还在看着她,又是好一会儿。

        在鞋铺遇到的那对夫妻路过他们身边。妻子说:“哎,火锅!”

        丈夫说:“辣的太刺激,现在不能吃,咱回家我改良一下做给你吃。”

        于直好似得了些灵感,看到高洁摸摸肚子,嘴唇动了一动,不禁想,她是在和孩子说话吗?他不止一次看见她抚摸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炽烈爱意。她对孩子的爱炽烈到绝不割舍也无法掩饰。在孩子这里,她表达了于直从未见过的激烈外露的情绪。他竟然忍不住羡慕,想着就忍不住问她:“你在和他说话?”

        高洁被他问住,很不好意思。于直没有猜错,她刚才的确在同肚子里的孩子交流,她在心里对他说:“现在你和我是不能吃火锅的,虽然很香。这件事情要等你长大些才能做。”这些天真的秘语,她很难向他启齿,便扯开话题,“我得快些回去了。”

        她伸手过来想要拿走于直手上的拎袋,于直手腕一动,避开高洁的手:“一起下去吧。”

        他迈开步子,快她半步,领着她下了楼,走到百货公司门口,又问她:“走回去吗?”

        高洁再一次伸手想从他手上拿过拎袋:“这里走回去只要五六分钟,很快的。”

        于直换了一只手拿拎袋,又避开高洁的手:“我送你,也就五六分钟。”

        高洁望着他,他对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有点央她同意的意思。她心头一软,别过脸,往前走了一步,于直跟了上来。

        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并肩走过一段路了。于直还保持着让她走内侧的习惯,将手中物件拿在他的外侧,以前他还会伸过臂膀搂着她的肩膀,现在他们俩保持着一段既亲近又疏离的距离走了一阵。这距离让高洁渐渐莫名安心起来,也轻松起来,但旋即又生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掂量几轮,她开口:“于直,我现在和我的运营商合作的方式挺好的,他们的客服很负责,我也不准备和他们有进一步的合作。市场的工作我这里有人做的。”

        于直问:“那个小编剧?”

        高洁诧异地看了看他,他看着前方,又笑了笑,好像早已洞悉她会说的话。她发了点被洞悉的懊恼,总是这样,他总是能把她的行动和想法了若指掌。高洁忍不住辩解道:“我的团队虽然很多新人,但是可以应付现在的工作。”

        于直突然又问:“你想过未来一两年的计划吗?等孩子生下来以后。”

        高洁下意识的防备又不自禁地生出,她用手摸着肚子,思忖着该怎么回答于直,走了几步,她决定还是选择坦诚:“我想过的,这几个月做了广告,牌子的知名度已经打开了,流量很稳定。”她抬眼朝于直一笑,“要谢谢你们平台。我自己也积累了一些大客户,目前销售额比较稳定。所以孩子生下来以后,我会先经营网络店铺,停一段时间的定制设计,方便带孩子。等孩子大一些,那时候我有能力的话,再做扩张品牌的事情。总之我一定会让孩子在一个很好的环境里长大的。”

        于直转过头来,温和地说:“好,我知道了。”

        他看着她依旧不能掩饰地发了急的表情,他一直知道她内心最着急的是什么,她一定还想急于表达她的决心和信心,她心心念念无论如何到放不下的忧虑还包裹着她,她依旧对他不信任。于直的心被这个因由擒住,隐隐作痛。

        果然,高洁没能放下心:“我知道我现在的经济实力肯定是比不上你的,不过,现在网店每天的流水真的很不错了,我算过的,以后应该足够我和孩子生活所需的。”

        于直没有说话。他在提醒自己,他应当谨慎说话,要克制住面对她时的很多冲动,急躁的、不成熟的、带着伤害的,因为孕期的高洁敏感得经不起一点点刺激,只消他轻轻的一个举动,就会引起她巨大的警惕,而他已经给了她很多刺激。

        高洁却因为于直的不回应生出一点儿不安,咬了咬唇,决定还是说出来:“于直,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订单。你们家给我的帮助已经很大了,还给我找了赵阿姨照顾我……这些,我想……”

        果然是这样,于直无奈地撇一下嘴角。她依旧在极力撇清和他的关系,心心念念地想把他们之间算个清楚,不愿再有亏欠,也做好偿还打算。他抬起头,还有十几米就是目的地—他们曾经共居的“家”,他好几个月没有上去过了,他打断她:“到了,我送你上去。”

        被于直打断的高洁,一时语滞,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太过于喋喋不休。她想,不管怎么说,今天出现的于直是好意的,在她病后这阵子暗地里为她做了一些事的于直也是好意的,她却还是下意识在第一时间生出莫名忧心和负担。这就是夜宴的后遗症,根本无法刹止。

        高洁想得有些伤感,一失神间,猛地近旁的弄堂内冲出一人,险险撞到她身上。她踉跄地往后一退,于直展开双臂将她揽在怀内。他提着拎袋的手往前护上她的肚子,另一只手往前迅速握住那人蓄意恶意招呼过来的手,重重一推,将他屏退三四步。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年。惊魂未定的高洁一眼就认出他来。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还在两年多前,他是个看上去寡言无措的孩子,站在高海身后,被高海命令着叫高洁“姐姐”。高洁记得他的名字叫“高浩”。

        如今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浩,好像高大了点,但脸上的神情还是有点无措的,是被于直一招屏退后的失态和错愕,但更快被愤怒所取代。他的脸涨得通红,因为近不了高洁的身,只能伸手指着高洁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抢走我姐姐的男朋友,害得我家破产,气死了我爸!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的心是黑的!你对得起爸爸吗?”

        高洁在于直怀内一震,双手下意识环抱住肚子,问高浩:“你说什么?”

        高浩大声吼叫:“爸爸去世了!你高兴了吗?你高兴了吗?”

        “爸爸—”高洁的声音发颤,“去世了?”

        高浩又往前跨上一步,于直狠狠扫他一眼,他看到于直凶狠的眼光,一瞬竟被吓住,但转眼望向高洁时,又气得发狠,伸出手指指着高洁,把眼睛睁得通红:“都是你都是你!”

        他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高洁的脸上,高洁恍然未觉,甚至想向着高浩跨上一步,但是被于直牢牢箍在怀内,不得动弹。

        她问:“什么时候?”

        她头脑里回荡着高浩刚才声嘶力竭的话语—爸爸去世了!

        “你不是就是想我们家破人亡?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们—太不要脸了!我诅咒你们没有善终!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那个人去世了?那个人居然去世了!不可捉摸的凉意,猝不及防的悲伤,各种复杂的情绪席卷而来,让高洁不知所措。她耳畔响着高浩愤怒的咆哮,好像还掺杂了一些围观路人的议论纷纷,但她都听不见了,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心脏负荷着巨大的压力,压着她呼呼的喘息。她听见自己不住在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可是纷乱而嘈杂的世界里,又多了一些人,有些她好像认识的人赶过来,他们说着话,但她听不到任何人回答她,她被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脏撼击着。

        高洁整个人都静下来,怀抱着她的于直感觉到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并不是看着他们面前还在激动控诉的高浩。他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担心起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高浩连声的诅咒虽然翻来覆去就那样几句,却追着他们越骂越激动。

        于直抱紧高洁,揽着她,将她带离人群,带入公寓大门,可高洁在门前停住,好像突然清醒了一样,在于直怀内挣了挣。于直不敢对她用力,竟被她挣开,就在这瞬间,她已经疾步到追在他们后面的高浩面前。

        高浩仍在咻咻地喘着气:“你害了我们家!你不会有好下场!”

        高洁站到他面前去,毫无表情地对他说:“那你想怎么样?”

        高浩似乎压根没有想到她居然迎面过来这么问,下一句诅咒的话一下吞在口中,一时被她问得愣住。

        高洁又问:“爸爸去世了,所以你想我怎么样?”

        高浩咬紧牙关握紧拳头:“你要负责!”

        “好,你想要我怎么负责?”高洁反问,对着高浩冷冷地笑,“我两岁的时候就没有爸爸了,你今年多大了?十六岁了?你至少还比我多享受了十四年父爱。”

        高浩又语塞了,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高洁逼近一步,将高浩逼后退一步:“我的心很黑,因为我在两岁时就没有爸爸了,你觉得呢?你两岁就没有爸爸的话,会不会也这样?”

        高浩喘着气:“你……你……”他梗着脖子吼道,“你害我姐,害我妈!你干了很多坏事!”

        高洁惨然一笑,又往前进一步:“我是做了很多坏事,我会对我做的坏事负责。那么,你说你想要我怎么负责?”

        一直紧随在高洁身后的于直开始担忧,唤了一声“高洁”,但她浑然未觉。她好像一簇被点燃的火苗,噌地熊熊而起,气势凌人,一步步逼近高浩,高浩连连后退,每退一步,他盛怒的气势就被消灭一分,一点点低矮下去,只能干瞪着高洁:“我……我……你要去爸墓前谢罪!”

        听到这句话,高洁停了下来,仍是面无表情地说:“好,我会的。”她转过身,“我不想见到你,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惯性向前,全凭本能辨别方向,世界又变得只剩她一个,霎时静寂,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于直叫了高洁好几声,高洁恍若未闻,只管发了急一样摁电梯按钮。他开始担心,刚想跟过去,高浩又冲了过来。

        于直改变主意,先转过身,隔开高浩,这时电梯门开,他看着高洁走了进去,才像揪着小鸡仔一样一手把高浩揪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库。

        高浩不住地挣扎,奈何挣不过于直的力气。于直走到一处空地后放开他,也放下手中的鞋盒,眼睛自下而上把他瞅了一遍—十六岁的少年,不可理喻的年少气盛,毫无情理的恩怨计较,自不量力的莽撞行动,不过泡沫般一戳即破。

        他冷冷地问:“高洁已经答应你的要求,接下来你还打算怎么样?”

        高浩被于直的力气拖蒙了,反应过来后依旧咬牙切齿:“我要报仇!”

        于直“嗤”笑了:“你爸妈的生意是被我们芮华的副总经理入股的公司收购的,你妈现在合作的台湾百货公司和我也有业务往来,确切地说,我是他们的甲方。”

        高浩被气得咬牙:“你……无耻!”

        于直说:“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报仇?”

        高浩堵着气:“我……杀……”

        “你应该不想被内地公安遣送回去吧?”于直逼近高浩一步,高浩被逼退一步,“你爸留下来的遗产足够你们母子三人有不错的生活。但是如果高洁出一点事,我保证你们三个人一定会和不错的生活告别。”

        高浩瞠大眼睛:“你要挟我?”

        于直冷冷笑了笑:“你可以回去问问高潓这个可能性。”

        他拿起鞋盒转过身,突然耳后生风,他轻巧一侧,伸出一只手一挡,就把暗袭过来的高浩过肩摔在地上。这一下摔得极重,高浩在地上哼哼半天都起不来。于直居高临下冷冷瞧他:“高浩,我建议你回去好好修炼,过几年随时欢迎你再来和我聊报仇这个话题。”

        躺在地上的高浩没法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呻吟着。

        于直快步进了电梯,上到三十一楼。是赵阿姨给他开的门,一见是他,十分惊讶。

        于直径直走了进去,把鞋盒递给赵阿姨,问:“高洁呢?”

        赵阿姨接过鞋盒,放入鞋柜,答:“高洁一回来就回屋睡觉了,话都没说。”

        她引着于直走到卧室门口,于直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看到高洁在床上翻身两次,睡得极不安稳。

        “她睡得不好?”于直担心地问。

        赵阿姨说:“孩子大了,会压迫内脏和骨头。我准备这两天给她买个孕妇枕,可以缓缓肚子上的压力。”

        于直把门合上,走到储物柜前,他没有记错的话,储物柜内有备用的枕头,果然找出两只。他拿了出来,重新回到卧室,看着高洁的睡姿研究了下位置,才爬到床上,小心握着她的肩膀,将一只枕头放到她的肚子和胸侧,另一只塞到她膝盖下面。看着她的身体被本能驱动着,自然地靠了上去。她的肚子贴合到了枕上,腰部随之缓缓地放松下来。

        迷迷茫茫之间,高洁好像又回到小时候。

        在某个下着雨的午后,她趴在窗台上,看着雨水击打到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在玻璃上哈出一口气,画着一张模糊的面孔,她知道那是父亲,但是不知道那张面孔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拼命地画,但是手脚沉重,身体也很沉重,让她总是画不好。突然,她的腰肢轻轻一扭,身体沉重得难以转圜。

        有人应该是握住了她的肩头,把她的身体调整了下位置,她的身体放松下来,腹部和膝盖有了倚靠,她靠了上去,继续睡过去。

        于直还跪在高洁身前,望着她的肚子,他很想伸手摸一摸。高洁的手似有感应,放到了肚子上,护崽的小母猫一样,将她的孩子保护起来。

        于直苦笑一下,下了床,走出卧室。

        赵阿姨跟过来,于直问:“今天晚饭吃什么?她最近胃口怎么样?”

        赵阿姨汇报道:“今晚蒸了条鱼,炖了蔬菜。她每一顿吃得很少,食量小,不过一天能保证吃满五顿,营养是够的。最近经常会抽筋,我给她补了些钙和维生素D。”

        于直点点头:“你去忙吧。”他走到落地窗前,回过头来,整个屋子和他们住在一起时很不一样了,他刚才一进门就发现了。

        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呢?于直往回走了几步。

        在玄关进来往右转的第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间外的白墙,已经变成了一堵照片墙。那上面是高洁曾经藏得极好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照片。他在那里看到了高洁的母亲,更年轻时候的,抱着丁点大的高洁,也许三岁,也许四岁。那时候的她,还能笑得没心没肺。后来的照片背景变成了于直熟悉的一些城市,高洁也大点了,和现在的模样很像,乖顺地靠在她的母亲身边,露出浅浅的微笑,整个人收得很紧。高洁和她母亲的最后一张合影,看上去是在病床上,她的母亲和她笑得都有隐衷。十来张照片,高洁开怀大笑的只有两张。

        然后,于直看到了那棵萝卜树,茂盛的树冠延伸到屋顶,他看到了树干最下方的几行字,他蹲下来细看,发现那些字写得太低了,但每个字都写得很用力。他用手抚上去。

        在不到一厘米高的树干旁:“在妈妈身边两个月,长得很棒,继续继续,加油加油。”

        在五六厘米高的树干旁:“三个月了,妈妈努力开心,球球努力生长。”

        在二十厘米高的树干旁:“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在二十五厘米高的树干旁:“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于直的手指划到“谢谢”两个字上停下来,停了很久。他就蹲在这个“谢谢”跟前,他在想,他之前到底干了些什么?想到眼睛发涩,把目光移到了树干另一边。

        那儿也有十几张照片。有两张是他看到过的她的驻足自拍,在老石库门的牌坊下的,在霍山路大饼摊位前的,但她不止在这两个地方拍过照片。他还看到了她在常德公寓门口的、在他们曾逛马路时停留过的外滩的、在他带去看过话剧的话剧艺术中心所在的安福路林荫道边的、在他们去过的华山路深处的咖啡馆院子内的。她似乎是把他们去过的地方又去了一遍,他的心潮跟着照片的镜头怀念、起伏、感慨—她竟然又去了这些地方。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这些照片里的其中四张上。

        那四张照片的前三张里,高洁应该就在家里,面对着镜头,努力地微笑着。在照片里,于直看到了他的孩子在她身体里成长的样子—新的生命在她的身体中慢慢地发芽、勃发、长大。他盯住了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高洁的脸,只有她已经鼓起的肚子,肚子并不圆润,肚脐下的一处鼓了出来,有如生命的岛屿,正在茁壮,正在蓬勃。于直怔怔地盯着看了好一阵,才看明白,原来他的孩子动起来是这样的。

        于直抚摸着这张照片,想象着将手覆在高洁腹上的感受,想象着孩子在他的掌下起伏。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应当是自己的父亲那样,也不应当是高洁的父亲那样。他抽开了手,紧握成拳。

        “那间房间就是婴儿房。”赵阿姨提醒于直。

        于直看见了这堵墙尽头的那个房门。在他还是此间的主人时,那间房间一直是闲置的。他推开了不曾了解过的房间的大门。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好像重新走入了亚马孙深处的丛林,置身在树海之中,仿佛闻到了丛林里潮湿的空气,仿佛听到了来自丛林深处的虫鸣鸟叫。于直盘腿坐了下来,仰头是漫天星空,身边是藤蔓一样的摇篮和小床。他看着摇篮,看到了当年洄游在阿贝特河上的驳船。

        不太久远但是异常深刻的记忆卷土重来,他躺下来,任由记忆覆没他。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但在黑暗里好像有一线光明的牵引,他知道那个方向,却不断迂回浮沉。他说过一些自己听不到的心声,走着不由心证的路途,内心深处沉睡的渴望,脑海里呼之欲出的念头,被催动着又浮现出来,就像这几个月的每一夜一样。他的行动早就一步步为他做出了决定。

        于直霍然起身,走出门,问赵阿姨:“你刚才说的孕妇枕,什么牌子什么型号最好?”

        赵阿姨没有听清:“什么?”

        于直又问了一遍。

        赵阿姨随即说了一个牌子和型号。

        于直说:“如果她醒了给我发个消息。”他说罢走出门去,先给言楷打了电话交代些事情。才挂上手机就响起来,卫辙在那头嚷嚷:“我说你人去哪儿了啊?今晚的局你不会忘了吧?高盛那几位都等着呢!咱的上市大计啊!”

        于直说:“高海死了。”

        “什么?”卫辙一顿,“你……在高洁那儿?”

        于直说:“你先顶着,我晚点儿到。”

        “算了,你留下陪陪她吧,今晚这儿有我盯着。”卫辙说。

        于直忽然苦笑:“我留着怕会继续刺激她。她怕我,这时候她大概只想一个人静静。”

        卫辙叹息一声,问:“我看你也怕她吧?”

        于直听见自己也在叹息。

        卫辙的一语中的,让他的内心翻腾不止。终于明白高洁的自律自省拘束克己,于是更加进退两难,进一步,怕惊动她的平静;退一步,又不舍离她太远。也许这就是—情深情怯。

        他对卫辙说:“是啊。我怕我一不小心又刺激到她。”

        卫辙呵呵一笑:“你人在局中,自己都糊涂了吧?我看你一路小动作暗暗地帮了高洁不少,应该是不准备等孩子生下来跟她离婚的。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女人嘛,在感情里最缺的是什么?安全感喽。你直接证明给她看不就结了?”

        于直依旧苦笑:“行了,我开车呢,先不和你说了。回头办完手上这事儿,我会过去的。”

        卫辙怕他没有听进去似的,在挂电话前又着重一句:“我这可是诚意提醒,你仔细琢磨琢磨啊!”

        挂上电话后,言楷的短信发了过来:“已经安排了高浩回去的机票,他不敢再惹事了。和那家租户也谈妥了,帮他们在隔壁楼租了一间,补贴了租金,他们同意后天搬,我会安排人打扫一下,保证后天能搬进去。”

        于直放下手机,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专心致志想着一个人—他心头的人。

        高洁在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下多了一个形似豆荚的长枕,垫在自己的胸腹下,隆起的腹部正好贴牢枕头凹进去的部分,腿搁在枕尾。整个身体因为枕头的支撑,轻松了不少。

        她翻身下床,听见赵阿姨好像在外面说话,但是她推门出去时,赵阿姨又好像并没有说过话一样,在厨房忙碌着。看见她走出来,笑着说:“醒了啊?这一觉睡得真长。你昨晚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看你难得睡得熟,我就没忍心叫醒你。难得孩子晚上也没闹醒你。精神是不是好多了?饿了吗?”

        高洁摸摸肚子,昨日的回忆又涌出来,是她无法逃离的现实—她的父亲去世了。她黯然地走到临窗的榻榻米上,坐下来,靠在于直送给她的那只八卦懒人沙发上,抬头任晨起的阳光扑向她的面孔,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她在心里对孩子说:“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怔怔地,泪已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赵阿姨吓坏了,连忙问:“不舒服吗?”

        高洁把泪擦去:“没事,我一会儿去工作室。”

        她站起来,也必须站起来,一次次地站起来,全因为世界上仍有她最大的牵念在,她已在静安寺内祈过愿,她会握好生命中的每一瞬时光。

        高洁回到卧室内准备换衣服,看到床上的豆荚形状的枕头,问道:“这枕头—”

        赵阿姨笑着说:“于先生昨晚送过来的。看样子应该是他亲自去买的,晚上十来点才送过来。”她想起什么似的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高洁,“这是于先生留下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是于直的字迹,写着:“三月十五日晚七时,于台大医院,肝癌。”

        高洁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算了算,现在已经是第十四天了。她走到照片墙前,拿下一张儿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时候她才两三岁吧,从母亲闪烁过的言辞里,她猜测过拍下照片的应该是—她的父亲。

        高洁抚着母亲年轻的面庞:“妈。”喃喃好几声,“妈妈。”

        年轻的母亲温柔地看着她,仿佛正在鼓励着她。高洁长长叹息,将所有心伤和彷徨收拾起来,她不能停留了,也不能够退缩。她看向生命树旁一月比一月高的刻度—这是她现在需要负担的新的人生。

        死死生生,是生命的循环,而她所握的有限,现在的每个瞬间都要拼命珍惜。

        生活就是如此,每一个结束终将连接起每一个开始,起起伏伏间,更长久的是每一刻平淡的时光。高洁鞭策自己一定要再度平静下来,从她的心情到她的生活再到她的工作。她藏好忧伤,回到她的工作室继续她的工作和生活。

        第四集广告片成片已经拍完,司澄如期将片子剪辑好快递过来。高洁和“客来网”的业务主管一通联系,约定好第四集在其旗下视频网站的上线时间,对方还大度恭喜高洁在“匠之艺”第二季创意广告大赛上拿下冠军。

        “匠之艺”第二季广告创意大赛揭晓名次了。这一次经过网友投票和专业评委综合评分后,拿下第一名的是“水之遥”,亚军是第一季的冠军“芙蓉美钻”。

        名次首先在“匠之艺”的首页公布。高洁第一时间看到首页上榜单的更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第一季比赛,票数落后“芙蓉美钻”拿了亚军时,高洁虽能理解,但确实心有不甘。这一季比赛,她拿到了冠军,却是又徒生了不安和感怀。

        高洁明白自己的忧伤并没有藏得太好。还有一些其他情绪,她也还是没有藏好—那天以后,于直虽然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但他给她买的孕妇枕,他给她买的鞋都在她身边,她也用着,都非常舒适。她总有一种他就在她附近的错觉。

        在高烧之前,高洁一直坚定认为孤身的自己已经变得很强大,强大到足以摒弃那些情感上的欲望和奢想。但她的心涧深处有一处软弱着,有温流自其间不经意地流淌出来。

        或许因种种情绪波动终还是影响到了她的身体,这些天一到晚上,她的右小腿就会抽筋,开始的两天只是发作一小阵,她稍稍站立伸展腿部便缓解。所以她没有惊动留夜的赵阿姨。

        赵阿姨留夜后,对高洁照顾得更加谨慎,只要高洁夜里一起身,她就会跟着出来瞧动静。高洁从来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由赵阿姨陪伴自己左右,本就是承了林雪的情,于她本心,是不愿意增添额外的麻烦的。所以,两三回起夜被赵阿姨嘘寒问暖紧张不已后,只要不是很大的问题,她就忍着不去打搅。

        只是第三回抽筋发作的时候,情况严重了点。她正在浴室内洗澡,才淋浴完毕,右腿便是一阵抽搐,她立刻关了淋浴器,扶着浴缸边沿坐了下来,不住揉按小腿,拼命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却不得法,抽痛反而发作得越加厉害。她不得已只得开口呼唤赵阿姨。

        赵阿姨闻声推开浴室的门,见高洁蹙紧眉头扶在浴缸边沿,咬着牙齿忍着气唤道:“赵阿姨,赵阿姨,我抽筋了。”

        她先是帮高洁按摩小腿,但并没起什么效果,高洁疼得咬住下唇,她就不免慌张了,又想抬住高洁的胳膊,帮她先从浴缸内出来。只是努力几回,两人都是累得气喘吁吁却不得其法。赵阿姨急得拍腿说道:“你坚持一下,我去找人。”

        高洁心里想,有谁可找呢?忙叫道:“不用了。”但赵阿姨已经匆匆跑了出去。

        只一会儿工夫,浴室的门再次被大力推开,进来的却是高洁想也想不到的于直,她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愣住了。

        于直两步并一步跨到她跟前,蹲下来皱眉问道:“哪条腿?”

        高洁咬着牙,双手本能地先环抱住赤裸的胸脯,整个身体往下缩,结结巴巴地反问:“你怎么会……”一下牵力到腿上,痛得又屏住一口气。

        这一下于直看清楚了,他弯腰探手握住高洁的右小腿,不容她再退缩。他一手往下摸到她的足跟,手掌翻平,压到她的足掌上,另一手握牢她的踝关节,双掌一使力,迫得高洁的足跟下蹬,踝关节屈起。高洁只觉得急痛瞬间就随着于直使上的力道缓解了,只余下阵阵酸胀之感。

        她屏住的气松懈下来,身体也随之放松。于直的手还在她的小腿上按压揉捏着,扫除着她腿部的酸胀。

        抽痛慢慢缓解,高洁屏住的气吁了出来。然后她开始慌张了,于直的脑袋就凑在她的胸前,可以将她赤裸的身体一览无遗。她很久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袒露身体,也不再习惯。

        高洁的羞惭心生出:“我好了。接下来我自己可以。”

        她缩着身体,想要躲闪,想要藏匿,却又无奈地发现,她根本藏无可藏,避无可避,尤其是她突兀地隆起的肚子。

        于直并没有松开手上的动作,但高洁松懈的身体,让他绷紧的注意力跟着松懈。然后,他就看清楚了—他心之所期的,高洁孕育生命后变化了的身体。

        一旦注意,就没有办法移开目光。那样的变化,颤动着他的神经末梢,进而进入内心。原来他所熟悉所爱恋的身体,孕育着生命时是这个样子的,原本纤细的肢体,因为必须负担起生命的重负,变得曲张、浮肿,但也因而圆润、光辉。特别是—他的目光放在她隆起的腹部,那是她用生命哺育的部分,是他存有一半血脉的部分,是他们的生命再也牵扯不开的部分。

        有如生命的岛屿。此念又起,于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勉力自持着,松开高洁的腿,缓缓抬起手,放在那浮出的“岛屿”上方,像要落下的样子。

        这惊动了高洁,她又低低呼了一声:“于直。”

        于直看向高洁。

        高洁看到了什么呢?她好像回到了亚马孙森林里的那条溪流边,她全身赤裸地面对着于直,没有任何防备的武器,自身体至心灵全身袒露,她心里很不安,对未知的世界和未知的未来,但是当时于直的目光意外地教她放心。

        也许因为这个瞬念,高洁的心灵跟着腿上的伤痛一齐平静下来。

        但于直好像有点丧气,也有点自哂,问道:“你不喜欢我碰他?”

        高洁不作声。

        于直笑了笑,收起了丧气和自哂,变作不以为意,也令自己必须不以为意:“我不会再碰的。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他收回了手。

        高洁不是不意外的,她看着他。于直蹲在她面前,并没有起身,他的双手就垂在浴缸边上,没有再碰她分毫。他的动作是软和的,毫不侵犯的,保持着他曾在那条溪流边的绅士。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不,比那时候更温和,如温流淌过,教她更加安心。

        高洁蓦然而生过意不去:“于直—”她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于直只是温和地瞧着她:“你洗好了吗?”

        高洁立刻说:“我好了,麻烦你帮我叫赵阿姨进来。”

        于直还是看着她,突然说:“我暂时住在你的对门,有事情可以随时叫我。”

        高洁又起惊惶,也有顾虑,想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于直笑起来,像是自省,也是自哂。她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只因为,他从来就使她防备,令她困扰。如果没有从来—于直明白没有如果。不过他已有他的决定,他只想心平气和地和她相处,他第一次用诚恳的态度,说:“高洁,至少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再瞒你,也不会骗你,有什么想法我都会直接告诉你。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的话。”

        高洁意外地抬起眼,他就望到她的眼睛里。

        “关于球球,我会以你的意见为主,你担心的事情—”于直垂下目光,“你告诉过我的那些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你现在特殊情况,而且你说过,不会阻止我们家的人关心他。所以我就在对门,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第一时间找我。”他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腹上,“我是球球的爸爸。我很想碰他,不过……”他无奈地道,“这得经过他妈妈的同意。”

        他所创造的“生命的岛屿”就近在眼前,每一眼都加深着他的激切、跃动、渴望。他竭力自持着,想着卫辙给予的告诫,命令自己不能有所动作。他站起来,转过身,就在他要跨出浴室的时候,高洁唤了一声:“于直—”

        他停了下来。

        她说:“你不需要这样……”她的声音低下来,“照顾我。”

        于直背着高洁又哂笑了一下,无论他刚才的话是否卸下了她心里积聚的沉重的负担,她依旧保持着和他之间沉默的距离—他不想要的距离。

        但是至少,他对她说出了刚才那番话,他需要一个和她的关系的新起点,破除曾有的琢磨、试探、猜忌、互相算计、互相伤害、互相远离。

        于直轻轻地将浴室的门带上前说:“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我需要。”

        明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有他,还有她。

        这个明天的清晨飘起了温柔的雨丝,高洁站在公寓楼门廊前等着每日约定的出租车。天气虽然潮湿,但气候终于温润起来,这座城市已经进入晚春。高洁摸着肚子,对仲秋时降临的孩子说:“到了初夏,你就能出来陪妈妈了。”她期待地笑起来。

        很奇怪的是,昨晚于直走后,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也许是腿部的抽筋得到舒缓和安抚,她想。她又想起于直说,他就住在她的对门。微微春风拂面,高洁没有继续往下想。

        一辆陌生的崭新奥迪稳稳地停在她面前,驾驶座那边的门打开,于直冒着雨快步走了出来,径直走到她跟前:“我送你上班。”

        高洁看看车,又看看于直。车不是于直一直开的那款,应该是新换的,比他以前开的那辆更长更大一些。

        她说:“我在等出租车。”

        于直打开后车门,被雨丝所蒙上的湿漉漉的面孔认真地瞧着她,微笑着:“今天开始我来送你。”

        “可是……”

        于直把后车门打开:“球球也会更舒服些。”

        高洁还是执拗地站在原地。

        于直似乎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说:“高洁,我没别的意思。到球球出生前,我想每天早晚都接送你一程。你说过不会拒绝我们家对孩子的关心,不是吗?”

        无非也是接送一程,她不应当太过于抗拒,而且他还淋了点雨。高洁无奈地钻进了于直的车。车内空间比他之前开的那一辆更宽敞,座椅上仍放了垫子。她坐好,发现座椅是热的,角度刚刚好能支撑住她的腰部,整个人都能得到很好的舒展。

        于直也上了车,“昨晚睡得好吗?”

        今晨的于直,是和气的,甚至有高洁能感觉出来的小心翼翼。她想,不管怎么说,他是善意的,于是笑了笑,说:“挺好的。”

        于直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微笑。她还是保持着那段距离,他想。他说:“什么都吓不倒你,随遇而安一直是你的好习惯。”

        此话甚熟。雨飒飒地飘落到车窗上,高洁扭头看向窗外。很久以前,在亚马孙雨林里,她也经历过一场大雨,一场疼痛,后来被解救,被安抚。

        那时候发生的一切既惊险却又都很简单,她神往地想着。

        高洁没有说话,于是于直又问:“早上吃了什么?”

        “炖蛋,鸡肉,水煮蔬菜。”

        “难怪你看着火锅流口水。”于直说。

        高洁把头扭过来,颇为不好意思:“没这么夸张。”

        “还记得吗?烟熏风味的鸟肉。你口味其实没这么清淡。球球这点是像你吧?”

        高洁又摸了摸肚子,她这个动作于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

        他们都在想,这个孩子会像谁呢?又各自都在肯定,如果像自己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工作室离公寓很近,一忽儿时间就到了,还是于直先下的车,从车内的高洁手里接过伞,为她撑起来,在她跨出车门时扶了一把,将她送到常德公寓的大门口,并提醒道:“我五点和你确认下班时间。”

        高洁忙说:“不用了,你也挺忙的。”

        于直把伞收了起来,交到高洁手里:“今天下雨,球球一定想更舒服一点。”

        高洁无从反驳。眼前的于直仿佛回到她一开始认识的那一个他,有他的戏谑和体贴,固执和霸道。

        高洁默默地转过身,就在门要关上时,于直又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看着站在雨中的他,他的发和他的西服都被淋湿了,眼睛却专注地穿过雨幕注视着她。

        这不同于阿里山上那相似的一幕,因为并不模糊也不暧昧。她能看清楚他,因为有雨水顺着他的眉滴下,他没有眨眼,一直看着她。

        空气是清净的,雨是清净的,他看她的目光也是清净的。

        高洁着急了:“你快上车吧!”

        于直笑起来:“你上去吧,自己注意点儿。”他转身钻入车中。

        高洁有点怅然,也有歉然。可是,缘起缘灭,皆是虚妄。她为自己的虚妄所欺,也欺了人。是她一直以来的警戒,高洁没有允许自己再往下想。

        她走进工作室,小方正在和另一位客服讲话。

        “我老公研究过,最适合家用的就是那辆奥迪豪华型。空间大不说,还有温度分区控制,后排有独立的空调,小孩子动起来一点不会受限制。座椅是电动的,可以加热,还有腰部支撑调节,4S店的人跟我们说还能选配座椅按摩呢。可惜啊,咱们钱不够。”她看到高洁走进来,笑着打招呼,“Jocelyn,早啊。我们正聊到刚刚送你来的那车。特别棒!”

        高洁将伞放入门前的置伞架:“哦,那是我正巧搭的邻居的车。”

        小方问:“是不是坐在里面特舒服呀?”

        高洁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扶着椅背坐下来,看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好一会儿才答小方:“是啊。”

        于直是提前到这天下午三点就给高洁发了短信,告诉她:“我六点到你公司接你。”

        显然他经过清晨的尝试,是不准备同她商量,容她有拒绝的机会了。高洁无奈地放下手机,知道自己不得不因此就范。

        于直四点十五分就在他熟悉已久的停车场里停好车,此时离他约定的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就在午饭后,他和言楷一起接待了一家为诸多传统品牌做电子商务代运营的公司总经理。对方在电子商务代运营领域中行业经验丰富,更兼有更为全面的仓储物流系统和客服系统,可以为“匠之艺”的物流和客服提供更好的辅助。

        这是于直需要的合作伙伴,互联网的新生业务必须经历这样的过程,合作、磨合、整合、壮大。他在会议中提到了包括“水之遥”在内多个新兴的设计师独立品牌,他说:“新生小品牌在平台的发展过程里的成长,才能做成行业里最好的案例。”

        对方总经理点了点头,沉吟了一番,说道:“‘水之遥’在‘客来’和贵网站的业绩是挺不错的,不过我和他们负责人聊过,感觉她没有短期内迅速扩张的想法,而且她也快生孩子了,精力应该也顾不上。唉,女人创业就是这几个坎难过。”

        会议一结束,于直就出了公司。

        他想快一点见到高洁,仿佛晚一点,她就又离他远一些。她已经离他很远了,远到她根本不再考虑也不再幻想接受他的关照。

        于直从停车场走到常德公寓门口时,停了下来,在门口的咖啡馆门前立了一会儿。咖啡馆内的服务员注意到他,推门出来招揽生意:“您是不是在等人?要不要进来等?”

        于直透过玻璃窗往里望,咖啡馆书架错落,很有阅读氛围,高洁也许在这里小憩过,也许在这里接待过商务访客。他仰头看看楼上,接受了服务员的招揽,在咖啡馆内买了四杯巧克力和一杯牛奶,外加五块蛋糕。他把饮料和蛋糕提上了公寓的三楼。

        这也是他第二次敲开常德公寓的大门,上一次是在大年夜。

        是的,在近些时日,于直一直有个清晰的懊悔—他从来没有真正让自己完全进入高洁的世界。不管在如胶似漆虚情假意的日子里,还是在真相大白互生芥蒂的日子里。

        高洁在此地三楼的工作室内,有一个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五人小团队,其中两个客服是代运营公司的外派员工,她自己的员工也只有两个,一个编剧兼策划兼展厅服务,另一个是设计专员兼产品管理,不久前那个设计专员被高洁辞退。于直笑了笑,她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从不犹豫,现在的设计专员是她从合作的工厂里外聘的。

        这是一个于直在最近才完全了解的创业团队,他看清楚了高洁选择的另一条再辛苦也会咬牙走下去的路,亦明白其间的辛苦甘酸,因为他通通经历过。而她现在的处境与他当初不同,她现在的每个选择,都在给她早就布满荆棘的路上设置更多的障碍。

        可她就是这样,如同祖母所说—硬气刚烈。他竟然让她辛苦这么久,于直站在挂着“水之遥”木牌的门前好一会儿,才摁下门铃。

        开门的是一名年轻的服务员,和上一次开门的是同一个人。于直客气地对她说:“你好。高洁在吗?”

        裴霈审慎地观察着,注意到她这一次接待的于直有想进来的意思,她又谨慎地想了想,还是把于直引了进来。

        办公室就在进门后的右手边,裴霈敲了两下门,把门推开:“Jocelyn,有人找。”

        于直看到了不过十二三平方米的房间内,靠着窗口置放着一张原木长条桌,有四个人坐在长条桌的两旁办公。坐在最里面的高洁抬首一看是他,不禁一愣。她站了起来,因为空间狭小,隆起的肚子几乎贴上桌沿。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忙不迭起身往外站,给她让出通道。

        她是把自己挪出来的。于直皱紧眉头,等她走到面前来,才松开眉头,笑着说:“我今天会结束得早,提前到了,所以给你的同事带了下午茶。”

        高洁是实实在在不知道如何作答,被动地看着于直把手里的袋子一递,送到裴霈面前。连裴霈在内,办公室内的全部同事俱面面相觑,又同时看向高洁。

        于直笑了起来:“还没和各位照过面。我是Jocelyn的爱人。”

        大伙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纷纷点头招呼:“您好您好。”裴霈把袋子接过来,大伙纷纷客气感谢,“费心费心。”

        高洁有些窘迫,于直却十分随意,对她说:“给你买的是牛奶。”

        高洁说:“我六点下班。”

        于直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先忙,我等你。我可以坐在你们展厅里吗?”

        高洁无奈地说:“可以。”

        她看着于直大大咧咧地往长廊尽头的展厅走去。她很想说些什么,却又知道在此地多说是不合时宜的。

        高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室内的创业伙伴们都在暗暗觑探她,她知道。因她一贯持重和沉稳的作风,他们不敢随便试探,这是她作为老板的威严。她自若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但是,于直……她的心细如琴弦,被轻轻拨动。

        于直径自穿过挂满复制古画的长廊到达展厅。这里就是属于高洁的另一个世界,质朴、整洁、简单,迎合着客观的需要,但究其本质,也有着她的本心。于直从桌椅、沙发、茶几和橱柜的莲花脚一路望向临窗佛龛观音坐下的玉莲花。在宝山的公墓前,他看到高洁献上了一朵布艺莲花。

        展品间不过三十平方米,一眼即可望尽。也像高洁,想要把她看清,多么容易。她从来不善于隐藏,更不善于伪装。她之所求,一直很简单和直接。

        于直坐下来,沙发很软,如同他的心,他随手拿出沙发旁茶几上的杂志。这个时刻没有其他客人上门看货,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高洁和她的员工也没有出来打搅。

        情境似乎相熟。于直想起来,曾有一日,高洁也是孤身坐在自己公司一楼的大堂里,那时她还有求助于他的念头,后来他把她的这个念头彻底掐灭了,自此之后,恐怕高洁再也不会让自己生出哪怕一丁点从他这边获得帮助的念头了。

        于直心烦地放下手中的杂志,恰好电话响起来,他走到阳台上接起来,是陈品臻打来同他确认最近一个月的行程,他吩咐陈品臻,把四点到六点半的时间都空出来。挂了陈品臻的电话后,他又接连接了好几个公事电话,一直讲到高洁走到他跟前来。他把电话挂上,一看表,已经六点了。

        高洁说:“你真的不用特意拨时间,我知道你很忙。”

        于直见她已经穿上了外套,拿好了包,问:“可以走了吗?”

        高洁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于直跟上,路过办公室时,门开着,六点下班的两位同事也在收拾准备走人。于直顺手拿过高洁手里的提包,高洁没有立时松手。

        他们僵持间,于直靠近过来,鼻尖几乎凑到她的唇上,眼睛看到她的眼底。他轻声地,几乎是亲密地呢喃:“我来拿。”办公室内的同事们都瞅着他俩。

        别有意味的觑探,身不由己的意动,让高洁只得放手。她又被蛊惑了,掩藏在心底自己最不齿的位置的蠢蠢欲动,驱使着她跟着于直,一路走到了停车场,照旧上了他的车,照旧坐在后座。

        于直将车开出停车场后,从后视镜里望了望高洁,高洁正好也在望着他。他们的眼光在后视镜里一对,她立刻移开。

        车子启动,高洁终于把所有的蠢动抛离。她闭上了眼睛,教导自己要身心安静。

        于直在后视镜里看见了,然后挺无奈地把目光放到前面的主干道上,说:“我教了赵阿姨按摩手法,今晚开始你让她给你按摩吧。”在她睁开眼可能开口拒绝前,他补充道,“经常抽筋对球球不好。”

        高洁就没有再说话了。

        而于直继续无奈。他正在慢慢地接近,但是壁垒坚厚。她一时一刻都不愿松懈自己的意识,比她以前更坚定、更克制、更不会幻想。而他比以前多了顾虑、多了牵挂、多了愧疚、多了尊重,于是变得谨慎、变得……不敢轻易惊扰她。这才是现在最大的无奈。

        但是至少,他已经可以同她平和地在一个空间相处。没有关系,他们的时间很长。于直心情愉悦起来,与高洁用各种形式周旋,这不是第一次。他和她,就是从各种周旋开始建立的关系。

        这天开始,赵阿姨果然每晚会为高洁按摩小腿半小时,手法已经纯熟,用力恰到好处。于直也会每天上午准时在公寓门口候着她接她上班,每天下午提前一小时到常德公寓接她下班。

        在路上,他们会闲聊几句,也仅限于高洁的三餐、高洁的身体和孩子,没有什么让高洁感到难以应付的话题。

        高洁难以应付的反而是自己的心。

        家里的冰箱内多了很多水果,泰国的杧果、中国台湾地区的山竹、四川的枇杷、日本的草莓,每日都有搭配好的果篮新鲜供应。

        赵阿姨也不瞒她:“于先生每天会送一批过来。”

        高洁不会矫情到拒不食用,她客气地向于直致谢。于直只是盯着她的肚子,问她:“他喜欢吃水果吧?”

        高洁点头。

        “夜里还喜欢吃夜宵吗?”

        高洁想起某一夜,还有过往的许多夜晚,虽没有了她用在他身上的心机,但最后可能成为他们孩子的一个习惯。

        她说:“是的,几乎每晚会加一餐夜宵。”

        于直想起什么似的,又问:“这个周四你是不是要做四维彩超了?”

        高洁一愕,没想到于直竟知道她的预约时间,她点点头。

        于直很小心地问她:“我可以一起去吗?”

        高洁不是没有犹豫,但也不是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渴望。他扬着眉毛,等待着她的首肯。

        骨血牵连,人之天性。曾因此,她会对于直生出本能的更为深刻的恐惧,想要逃离。也因此,现在的她对他逐渐卸下深重的心防。

        深入骨血的牵连,才容易让人温和以及软弱。如她这样,毫不例外。

        高洁到底还是在父亲“三七”这日在工作室内的佛龛前上了一炷香,看香烟袅袅,辨不出其中酸苦。一切因父亲而生、由她欲念而起的荒唐,她也希望如这炷香一样,最后能够燃尽,她才可以平和地继续走下去。

        她也到底答应了于直陪她一起做彩超的请求。

        在这日清晨,于直很早就在公寓门前等候,高洁是准时下的楼,但他仍有一些焦灼和迫不及待。

        前几天,他去看了莫北快要满月的小儿子。关止比他显得更有新鲜感,对着小婴儿左看右看,再看看莫北,问道:“更像你老婆啊?哎,我问你啊,做彩超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看出像谁了?我们下礼拜去做彩超。”

        “彩超还能看出来这个?”于直也生出兴趣。

        莫北答他:“可以看到孩子大概的轮廓,像不像的,还是看不太出来。”

        于直只是笑了笑,然后心情好几天没有平静下来,他有点期待。不知道他的孩子大概的轮廓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他这些天来最大的念想。

        于直将高洁送到医院,停完车就一路疾步赶到妇产科的彩超室外,正巧电子叫号屏上出现了高洁的名字。

        他走到高洁跟前,问:“我可以一起进去吗?”他看着她,神情如同恳请的男孩,再也没有张扬的逼迫和狡猾的算计,只是很单纯的请求。

        高洁迟疑了一下,说:“好。”

        于直由恳请至雀跃,毫不掩饰的兴奋由他的笑容透露给她。高洁不语,勒令自己不要多看,一路埋头走进彩超室,于直只是静静地跟着。

        彩超室内器械林立,充斥着消毒水冰凉的味道,有一点点冷。

        但高洁不觉得,她看到了那个即将展示她创造的生命的屏幕就热切起来,摸摸肚子,期待之心跃跃欲出。她在护士的指导下,躺到床上。

        于直也不觉得,他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躺下的高洁,从未有一刻如此紧张,从未有一刻如此期待。护士指示他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但他还是站着。

        做彩超的医生走进来,拿起工具开始操作。

        黑色的屏渐渐亮起,慢慢清晰。高洁同于直都全神贯注,只盯牢那一个小小的屏。她的世界在这时也就缩小到那个屏内。

        那黑暗的屏里开始有了个小小的影子,像黑暗里的一束光,撕破黑暗,挣动着,光明便也越来越大。他们都看清楚了,小小的身体,小小的脑袋,四肢微动。医生将镜头拉近,他们看得更加清楚,模糊的五官,清楚的神态,特别是那微微扬起的嘴角。

        是这个样子的,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高洁心里不停地想,几乎喜悦地叫出来。

        医生介绍亦是解释,引导新手父母认识他们创造的生命:“瞧,他像不像在微笑?应该是个快乐的宝宝。”

        新手父母都怔怔地望着屏幕,都在想:啊!这就是生命最原始的模样,似静亦动,无忧无虑,小小一方天地,就是全部世界。

        高洁问医生:“孩子们都是生来就会开心的吗?”

        医生笑答:“为什么不开心?如果不是来到人世,连开心是什么都不知道。”她转头望望站在后面旁观的新手父亲,他老老实实站在那边,被定海神针定住一样,嘴角微微扬起,和模糊的屏幕上的孩子几乎一模一样,他的眼内有光闪动。这太正常了,对于见多识广的医生来说。她收起工具,提醒新手父母,“可以打印四张照片,到挂号的地方先付钱,然后回来拿照片。”

        新手父亲没有动,也许备受冲击,正在晕晕沉沉。然后他走向站起身的新手母亲,停在她跟前张开双臂,轻轻地、温柔地拥抱住她。

        高洁整个被于直的气息笼住,耳畔就是他的心跳声。从前耳鬓厮磨,听他心音已久,但从未像现下这样激越起伏,甚至惊心动魄。他们只是这样相拥,谁都没有说话,谁都小心翼翼,呵护着中间那个小希望。

        高洁呆立在这瞬息的温暖里,好像一切都已冰释,什么都未发生,他们不过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即将迎接新生命的小夫妻,如梦一样。

        曾几何时,高洁睡在梦中,身轻如燕地走在坦途上,有个小小的女孩走在她前面,拖着她的手。她没有看清楚小女孩的小面孔,但是看清楚了她后脑勺扎的百结辫。高洁意外地很安心,脚似踩在棉花团上,跃跃欲飞。她问小女孩:“你是谁?我们去哪里?”

        小女孩没有回头,娇声嗲气说道:“我要妈妈,我要爸爸。”

        然后高洁就醒过来。她在孕妇枕上靠一阵,打开壁灯,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相片,模糊的轮廓里有熟悉的微笑,她看着亦微笑。

        拉开的抽屉里,还放着她同林雪签的几份协议,和她同于直的结婚证。她的目光停在结婚证上。

        在上午做完检查以后,于直开车送她去工作室。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于直的笑,傻乎乎的,没有克制。他是真的在高兴。

        彩超检查完毕后,于直又坚持陪同她去做了体重、肚围、胎心、肝功能几项检查,像任何一个陪伴在孕妇身边的丈夫一样,按照医生护士的指示,为怀孕的妻子打着下手,听医生解读各项指数时会问出比较傻气惹医生烦的低级问题。最后他代她去取各项报告,还有至关重要的四张彩超照片。将照片递给她时,他的目光忘形地锁在照片上。她抽出一张递回给他,他立刻拿出钱包,珍而重之地把照片夹进去。

        他是她孩子的父亲。高洁抚摸着肚子,他和她有一样感同身受的喜悦,因为喜悦,他才亲善,才软和,才温润,才体贴。属于血缘的力量,根本无法抗拒。高洁想,自己能够理解于直发生的这些改变,和产生的这些情绪。

        回家路上,高洁一直望着车窗外。此时晚春,即将进入初夏,道路两旁树木葱郁,行过的高墙内有桃枝探出,芬芳点点。一条新生命,一条新路,她冀求的生命,会在一个新的季节诞生,然后就会告别旧的季节。

        她想着,忍不住偷觑着驾驶位上的于直,于直还是笑着,也是情难自禁。她也情难自禁地偷偷瞧着他。于直突然抬头从后视镜里含笑看向高洁,高洁迅速地移开目光。

        镜面映着的他温柔的目光,她看到了,于是意乱了。她调整着差一点又脱轨的心绪,在内心再次申明她的决心。

        回到家中的高洁望着大红的结婚证叹息着。

        现在的于直有着前所未有的善意和温柔。只是她很艰难才从过去那个自己都鄙弃的自己蜕变出来,但是重生的只是一半的自己,还有一半仍旧留在自己曾经的懊悔里。她不能够再轻易动摇,她可以接受他的好意,但是借由他对孩子的亲情来重建他们的关系,有违她的本心,也并非她应该获取的便宜。她早下定决心,不能再算计他,从他身上获取任何便宜。

        早晨的拥抱虽然温暖,但她无权也不能留恋。

        高洁将目光从结婚证上收回。不过,她可以维持和于直良好的沟通关系了,一直到孩子出生,到孩子长大。这是她获得的最大幸运,其实已经足够。

        高洁对于直的示好,是接受的,但是是在礼貌的友好范围内。她的决心从未动摇,这在于直的意料之中,也是他真真正正无可奈何的地方。他有一百样讨女人欢心的招数,以前也在高洁面前耍过不少,但对于现在的高洁,他并不敢轻易冒犯。

        是的,不敢冒犯。

        莫北曾经同他分享过:“有一种爱是不敢冒犯,那是因为亏欠。”

        他曾经也将高洁的一切行动和念头精确算计,现在却是精确算计着他和高洁之间最安全的距离是多少,才不会惊扰到她。

        不是不气馁的。于直睡在他随意安置的公寓内辗转反侧。

        这间临时租下的公寓虽然有齐全的家具和日常用品,但是是潦草而敷衍的,和他在办公室旁设的小房间没有两样。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怀念着和高洁同居的日子。那段日子里,他接她下班,一起回家,她在厨房做饭,他在客厅一个接一个地接公事电话,接完以后,到厨房给她当下手。吃完饭后,由他去洗碗,她回到工作室里完成她的工作。那段日子里,他夜里不太应酬商务饭局,更是告别了夜店生活,简单得和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有女朋友的平凡男子一样,只蜗居在自己的安乐窝内享受生活。有时候他们都很清闲,就会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或去附近的林荫道散散步。有时候他们都很忙碌,在客厅和工作室里各自忙到深夜,然后一起洗个澡。

        于直想到难耐时,扯了扯领带。

        上一次,他看到了高洁孕育着生命的身体,仍使他深深迷恋,却教他不敢造次。于直想到无奈时,只得苦笑。

        最近卫辙很八卦了一回,特地来问进展,得知原来实情如此,忍不住又开始嘲讽:“真没想到也有你没辙的一天。现世报是不是?”

        他将卫辙撵出门去,言楷进来汇报:“第二季大赛的颁奖发布会的媒体邀请函我都发出去了。”

        这不过是流程琐事,于直知道言楷小事大报的意图,便说:“把‘水之遥’的邀请函给我吧。”

        言楷递上邀请函,又说:“‘LOOK’那边的几个评委和影视策划部门的人这两天给我提了些建议。‘水之遥’的广告片的剧本非常好,可以做成系列剧,每集二十到三十分钟。他们想和投资做成自制剧。当然,我们和‘水之遥’都可以参投。”

        这便是高洁对于珠宝事业的天生直觉,一次别出心裁的尝试便带来了新的商机。高洁会是一个很好的商业伙伴,于直想。

        言楷也是这么想的,如是讲:“我们网站上注册的珠宝设计师已经超过了五百多人次,像‘水之遥’这样设计风格独特统一,既有定制又有量产,又善于利用营销渠道做合理营销的,实在是不多。”他见于直听得认真,不禁又多讲一句,“高小姐实在是个很难得的设计师。”

        于直点了点头:“她的确是难得容易合作和沟通的乙方。”他吩咐道,“你和‘LOOK’那边谈谈具体合作计划。”

        言楷说:“我知道了。”

        这天下午,于直接了高洁,送到家门口,对她说:“我有东西给你。”于是,他得以跟随高洁再次进入她的家。

        这个家里唯一的变化是那棵“萝卜树”上划的刻度又高了一阶,旁边写着:“爱笑的小球球。”

        于直心头怦然一动,想起那爱笑的小嘴唇,就跟着这行字笑了起来,高洁看到了,但当没看到。

        她请他坐下来,他却先扶着她的腰,让她先行落座,然后才坐到她对面。

        于直把邀请函放到高洁跟前:“下周二是第二季的颁奖典礼,你可以请你们的导演摄影一起来。”

        高洁执起邀请函。

        于直认真说道:“你有没有兴趣把你们那个广告短片拍成网络剧,你们的剧本写了多少集了?”

        高洁问:“网络剧?”

        于直说:“你们的片子剧情性很强,网上反响也很好,适合做成长篇故事。‘LOOK’有意向和我们合作这个项目。”他又看到高洁眼里的抗拒,“当然,你也许不愿意和我合作。我可以牵线你直接对接他们。”

        高洁有些犹豫,想了一想,才讲道:“我没有储备资金了。目前我们的营销得量力而行,我接下去会在搜索引擎和电商网站上,再买些关键词导流维持一段日子。不过—”

        于直截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有其他准备工作,不会影响你们的收入。”

        高洁的心事被他说中,尴尬是难免的,但见于直只是微笑着瞅着她,没有任何被冒犯到的意思。她想,是她太过敏感了。

        她的回答的确是在于直的意料之中,挫败感不是没有,心疼也不是没有,全因他了解她拒绝的因由。

        他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合作机会,不管是对你我,还是对裴霈。她是广告片的编剧吧?好像才刚毕业,还没有什么作品。”

        高洁一下就被提点到了,她果真不如于直缜密。她心念一动,利弊便清晰起来,她点了点头,说:“讲得没错,裴霈是很需要这个机会。”

        于直瞧着她蹙眉思考的模样,揣摩着她的心思。他知道以前他对高洁的理解是片面的,她的心思并不难猜,或者说她的心思从来都很单纯,她会对诚意待她的人也付出十万分的诚意。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待她以诚,如今又怎么去求她诚意以待?于直知道,他已经说服了高洁。

        果然,高洁想了一会儿,点了头:“那好吧。”

        于直晓得这样合作的背后,高洁会做出的让步,他不禁又问:“如果裴霈走了,你那儿还有人做策划吗?”

        高洁却很干脆:“每个人只有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才能更好地发展。我可以再找合适的人的。”

        这便是高洁的豁达,于直忍不住爱恋地伸手抚摸着她的发。这是他们如胶似漆互相做戏的那些岁月里的日常动作,日常到早已成为双方身体上的习惯,所以高洁一时怔忡,仰起头来,却没有任何抗拒的反应。如同以往,于直的手滑到她的发侧,停留在她耳畔,温热指尖抚触她的耳垂,让她不由轻颤,却不能拒绝。她流连着他们肌肤相触的温暖。

        于直问她:“你准备工作到临产吗?”

        听到这个问题,高洁还是突生了些戒备,立刻讲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已经和代运营公司签了一年全托管服务合同。下个礼拜开始,我会给自己充分的时间休息。”

        她又开始着急了,于直看得出来。他不想使她着急,忙说:“我知道。”他收回自己的手,她仍旧敏感,但是没有关系,至少她已不抵触他的亲近和触碰,他有耐心以及决心。

        他在离去前问高洁:“你会来颁奖典礼吧?”

        高洁点头:“当然。”

        高洁一直想让自己更平静更坦然,但仍免不了时时而起的莫名惆怅。如今的于直,小心接近,温情体贴。他们两人的相处,不再做戏,不再交锋,却多了她难以言喻的尴尬。诚然她感受着于直的改变,甚至是享受着。只是一个人独处时,她又怅怅不知以何相对,茫茫不知该如何从。也许是已快进入孕晚期,她的认知和行动较以往都比较迟钝,心意更不够决绝。

        于直言出必行,不再插手她工作上的事。她逐一安排好自己生产后的工作计划,与代运营公司将全托管的合同签订,并通知了合作过的老主顾,自己会停止一段时间的定制设计。

        提携过她的罗太太不免遗憾,但知道她的身体状况,祝福了几句,说:“我只能等你养好孩子再找你设计了。也是正好,我老公要出国拍一部动作片,我去陪他几个月,等我回来给你宝宝带些礼物。”

        高洁忙说“客气”,她是真心真意感激罗太太在她最困难之际给予的信任和帮助。

        罗太太又说:“有时候我介绍给你的客人也不是那么好搞,上一回周潇的经纪人太苛刻了,我是知道的。她还来同我啰唆了一下,我都懒得听她的。周潇没有争取上那个广告,和你做的设计是不是合适没任何关系。你可别放心上啊!”

        那桩事件高洁就快淡忘了,由罗太太一提,也并未放在心上。

        同罗太太通完电话,高洁又给Summer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在次日,也就是星期二,一同去“匠之艺”的总部参加颁奖典礼。

        Summer热情地说:“那我们来接你一起?”

        盛情难却,高洁同意下来,给于直发了一条短信,通知他星期二不必接她同去“匠之艺”,于直没有多问,就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周二一早,于直的车未出现在公寓门口,高洁准时等来司澄和Summer的车。

        她自病愈后,忙于工作室新一轮人事事务的整理和整顿,同司澄一行人几乎再无联系。Summer许久未见她,看到她后十分亲热,同她一起坐在车后座,摸摸她的肚子:“好大了。”

        高洁笑:“七个多月了。”

        充当司机的司澄在车上告知她一个意外的消息:“Jocelyn,我们三天后出发去美国,那儿有个新的合作,很有挑战性。”

        高洁不是太意外,心内所知,司澄早晚会离开这座城市,所以她问:“是什么样的合作?”

        司澄说:“你认识Abbot吧?那个热情的美国人邀请我们团队去给他们纽约的珠宝店拍广告片,合同已经谈妥了。”

        高洁再次听到Abbot的名字,几分感慨几分恍惚,这个名字仿佛属于隔了一世的自己的经历。

        Summer有点恋恋不舍:“可惜看不到你的孩子出世。”

        前方红灯,车停下来,司澄说:“我们本来想待到你的孩子出生,不过……”他转头和善地笑着,“现在你身边有更可靠的人照顾。”

        话拨到高洁的心弦上,余音未止,她不再讲话,不知不觉已抵达目的地。

        这是他们团队携手第三次来到这个平台,已和“匠之艺”方面的若干员工熟络,微笑着互相招呼。言楷看到高洁一行人,排众而出,显然是在刻意等候。

        他亲自把高洁和司澄迎进一楼宴会厅内属于他们的席位处。三人的位置在第四排靠走廊的一二三号座,前三排是贴有名牌的记者区,言楷指着所有椅子中唯一加有靠垫的二号座椅,对高洁说:“这是您的位子。”

        Summer诧异又佩服地赞:“你们也太体贴了。”

        司澄为高洁拉开椅子,只有高洁颇为不安,扶腰坐了下来。不知为何,她看到座椅上扎眼的靠垫,就有了些此事不甚妥当的感觉。

        待他们落座后,言楷便离开。他们落座的区域都是参加本季比赛的品牌商,有人认得司澄,过来热络地招呼及恭喜。

        其中有一位的客气话比较微妙:“最后还是你们拿了头筹,意料之中啊!我们赢一局输一局,心服口服。”

        Summer低头同高洁耳语:“这人是‘芙蓉美钻’的品牌总监。”

        高洁讶然又了然地站起来,礼貌地拿出名片,同对方交换,对方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您身体这么不方便还亲自来领奖啊?于总也太不当心了。”

        高洁一怔,对方笑得十分暧昧。此地并不是适合追根问底的地方,她暂且存着疑问重新坐下。

        仪式很快开始,仍如往常一般,开幕由言楷主持。只是这次流程简约,言楷致辞完毕后,就是“匠之艺”和欧美几大著名百货公司签约仪式,“匠之艺”网站上的中国设计师们的产品得以可以直销海外。

        这是高洁所不知道的,她很是惊讶,于直已经将事业版图布局到这么远的地方。她看着他走到台前,介绍合作集团的背景和欧美市场的情况。

        高洁听到坐在前排的两位记者窃窃私语。

        “‘匠之艺’真会在市场布局上先发制人,先收罗了本土设计师,趁着‘客来网’还没有动作,就开始做海外市场了。”

        “看来明年上市有望了吧?到底家里四代做珠宝,走得比那些互联网起家的快也正常,别人哪有他们这样的先天优势。”

        两人的嬉笑,高洁听得气馁。

        舞台上的于直,立在聚焦处,亦在阴影中。她又想到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严,那就是于直的阴影之一。他的阴影在她脚前,是不是该迈一步踏进去再探究竟?高洁迟疑了。

        在她迟疑的时候,于直已完成和那些个百货集团的签约,准备将会场交还给言楷开始下一个颁奖环节。

        这时,坐在第二排的一名记者突然举手,在得到于直点头示意后,言楷把话筒递给她。

        记者接到话筒,连珠炮般开讲:“于先生,您刚才讲到这次两季的创意广告大赛是新的创意,也是行业里第一次尝试。那是不是意味着,新尝试的还不是很严谨的赛制里,会出现不算公正的结果呢?”

        高洁闻言,刚才突生的不安预感又浮出来。

        舞台上的于直听完记者的问题,微笑着不疾不徐地说道:“不足肯定是有的,赛制也会逐步完善,建立公平公正的机制给每一位品牌商,是我们的初衷和原则。”

        记者显然有备而来,于直话音刚落,她立即问道:“那么在完善的过程里,仍可能会有漏洞是吗?”

        于直不耐烦了,高洁看出来了,虽然他的笑容依旧,但是他的嘴角微微挑了起来。高洁对这模样的于直再熟悉不过,心中一凛。

        舞台下的参会人等被记者的疑问搅得越加安静,每个人都翘首企盼狡辩成名的于直面对这意外刁难的问题的回答。

        于直身边的言楷明显移动了一下脚步,于直侧过头,对言楷耳语了一句,言楷走向后台。而回过头继续面对众人的于直仍保持微笑,反问记者:“所以呢?”

        记者仿佛就是等着他这样问,格外得意地大声问道:“您认为这次比赛的第一名‘水之遥’是实至名归吗?”

        高洁差一点站起来,她身边的司澄按了按她的手。

        于直伸出左手,换过右手的话筒。台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高洁也看到了,顿时怔住,却稀奇地平静下来。

        他们曾经差一点以一种稀奇款式的戒指缔结婚约,但是,如今高洁回想,在缔结婚约之前,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或者是关心戴在于直手指上的戒指长什么样子。

        现在,她看清楚了,原来和她扔掉的那只一样,戒面上雕着一只猎犬,只是没有钻石的点缀,但一样扎眼。

        高洁糊里糊涂地想,于直是什么时候戴上这枚戒指的?

        这时候,于直的秘书陈品臻从会场后方疾步走到第四排,俯过身低声对高洁说:“您有空跟我来一下吗?”

        坐在最外面的司澄立刻站起来,给高洁让出了通道,高洁还有些不明所以,但似乎明白了陈品臻的意图,她站起来,走出座位,跟着陈品臻一路往外走去。

        她走动起来后,于直才开始回答记者的问题。

        “当然,网友的投票和专业评委的点评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

        高洁脚下起浮,陈品臻搀了她一把。

        记者没有满足于直的回答,终于掷出她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我听到一个传言,很想请教于总,第二季比赛的第一名和贵网站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是漂进油锅内的一滴水、掷到花岗岩上的一块石头,炸开场内的安静。高洁却停了下来,就站在出口处。她的不安被出口乍现的光明冲淡,竟在此时意外地消弭了。

        陈品臻在高洁身边催促:“您快些。”

        高洁没有动。

        于直看到了众人之后的高洁,在出口的光明处,停了下来。他们两人中间大约隔了二十多米的距离,她离他很远,是他把她推拒到这么远的。后来他想拉近这段距离,不过并不怎么成功,于直无奈地自哂。但至少,他们仍在同一局中,这距离也够了,足够他再张开一张网,但已经不再是为布局。

        于直微笑着答:“在这次比赛的开幕典礼上,我就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但是我们能保证相对的公平公正。所有的作品都在网友面前公开投票,因为我们相信公众审美。”他顿了顿,“但是,这样的比赛是新颖的,因为形式太新。我们举办这次比赛,就像当初创立‘匠之艺’一样,是一次冒险。参赛同行和我们对比赛的效果都无法预判。所以我们非常感谢参加这两季比赛的设计师们,他们大多才刚起步,但他们肯陪我们冒这次险,我个人十分荣幸,譬如—”他望着站在光明中的高洁,高洁也望着他。

        熟悉的场面,不同的情境。她站在光明里,他亦站在光明里。世间天地,好像只有他们二人。

        于直好像只对她一人讲道:“‘水之遥’是我太太创立的品牌,她会参加我们的比赛,对我来说是个意外,她的团队制作的作品受到观众的喜爱,对我来说更是个意外,我没想到她做得这么好。互联网就是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充满无限可能,可以最大限度改变传统的商业模式和传播渠道。在以前,一个个人珠宝设计师要在事业上获得成功可能要花数年的时间,在现在,有了新的商业渠道,这个时间可能被大大缩短。当然,我只能说这只是个‘可能’。在这个‘可能’变成现实之前,谁都不会知道你的创造和努力会换来什么。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大家不要认为成功就是得到了幸运,那意味着之后会面临更多挑战。譬如像今天,你们跑来问我,为什么我太太的作品会出现在我举办的比赛里?我太太会来捧我的场,只有一个原因,和所有的参赛者一样—因为这个比赛是免费的,成本很低,创业期都要节省成本,所以她才愿意来陪我冒这个险。”

        于直停了下来,高洁仍在远远地望着他,他也远远地望着高洁。她站在人群后头,光明里头;他站在人群前头,目光最聚焦的那一处。

        高洁估量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二十多米,好像很短,其实很长,他们之间永远隔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他们永远立在完全不同的位置,不对等也无法易地而处。

        然而,在现在这个处境,他的这个表述,“我太太”—他顺口而流利地就讲了出来,又是一次意料之外、措手不及。高洁再一次如上次相同场面时一样,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苦恼起来。

        台上的于直也做了个苦恼的表情。他的苦恼是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反应,高洁想。

        果然,于直的表情让现场很多人笑起来。等笑声渐歇,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幸不辱命,给所有参赛者都带去了可观的关注和流量,这是提供给所有参赛者的红利。珠宝行业是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行业之一,在当下这个时代,应该革新了。‘匠之艺’将为中国珠宝设计师和珠宝品牌提供最精准优质的流量和转化率,和大家共同做好这个市场。”

        他抬起右手做了个真诚邀请的动作,“如果大家对我太太的作品有兴趣的话,可以打开我们的网站,看一看当代中国的珠宝设计师们的创意,欢迎大家提意见,我一直相信网友能给出最公正的判断。如果大家对我太太的产品有兴趣的话,可以搜索他们的网络店铺,实际上他们在‘客来网’的优惠活动还比在我们网站上的大。我知道你们最后比价以后,也许会在‘客来网’上下单。”最后,他对着发问的记者道,“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今天尽可能地为大家解答。”

        对方当然没有问题了,还跟着周围人一起笑起来,都被哄得相当开心,而且心悦诚服。

        上一回,不远的那一回,所有围观的人也被于直哄得相当开心,而且心悦诚服。相同的场面,不同的局面。

        高洁慢慢地转过身去,涌动不止的百感千慨,整理不尽的千头万绪,难以抒怀的前尘往事,不再妄想的漫漫前途,让她又静静立了一会儿。

        陈品臻催促着:“我们走吧?”

        高洁答:“好。”她还是选择踏实踏步,走好当下的每一步,这于她,是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高洁跟随陈品臻上了电梯,一路到顶层的办公区。

        她是头一回进入于直办公楼内部,才发现里头的办公区域全部是用透明玻璃隔断,一眼望去,可以望尽每一位忙碌的职员。她还看见了卫辙,连卫辙也坐在全透明的办公室内,正打着电话。他一仰头,看见高洁,挥手打了个招呼。高洁向他颔首致意。

        陈品臻将高洁一直领到最尽头一间四人位置的小型会议室。领她进去后,便熟练地关上门,放下正对着办公区的两面玻璃墙及临街面的百叶窗。她请高洁坐到会议桌一角的沙发上,说:“我给您倒杯牛奶。”

        高洁赶忙谢绝:“不用了。”

        但陈品臻已推开会议室另一边靠墙的一处小门,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小房间,不一会儿,她从里头端出温热的牛奶和看起来好像出炉不久的蛋糕,递到高洁面前,临走前,说道:“我就在隔壁的办公室里,一会儿会议结束后,于总就会上来了。”

        陈品臻走后,高洁慢慢把温热的牛奶喝完,于直还没有上来。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臂,扶了扶腰,拿着杯子,推门进入陈品臻端出茶点的小隔间。

        高洁以为小隔间是一间茶水间,没想到却是一间有简单隔断的房间,十来平方米大小。进门是一个小厅,放着冰箱、微波炉和饮水机,小厅后隔了一间四面玻璃的小盥洗室,装了卫浴设备,盥洗室再往里,空间就更小了,只靠窗并排放着一张床和一只柜子,床铺上的枕头和毯子叠得很方正,柜子上只放了一只深褐色的皮质匣子,看上去像是军用物。

        整个房间十分整洁,高洁看得眼熟—这些全是于直真正的风格,直接,冷硬,不拖沓,不多情。

        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完全了解到这一面的于直。

        高洁不愿意再深入,关上门,退回会议室,把杯子放到会议桌上。她的眼睛有点发涩,便拉起临街的百叶窗,正午的阳光猛烈,射进来反而更令她睁不开眼。她又将百叶窗拉上。

        这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高洁转过身来,于直正把门合上,说:“这里西晒,不用开窗。可以开灯。”

        高洁忙说:“不用了。”

        于直走近过来,高洁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只红丝绒盒子。

        他说:“刚才发布会还有最后一个环节。”他打开盒子,是一条银色项链,项链上的吊坠正是高洁在第一季比赛的广告片内主打的设计款—那件在台湾展出过的“守护者羽毛”。

        高洁意外道:“这是?”

        于直说道:“我们会和第二季的前三甲一起合作出一款联名的智能珠宝。”

        高洁很是意外:“这是你们打的样?”

        于直笑道:“是的。”他把吊坠翻转过来,原来水沫玉背面的底盘植入了小块电子显示屏。

        高洁有些兴奋,将项链接过来,掂了一下:“原来是钛金。”

        于直解释道:“医用级别的。”他在吊坠一个接口处按了一下,显示屏亮了起来,“来,我给你戴上。”

        高洁顺从地让于直为自己戴上项链:“你们研发了多久?”

        “一年多了。”

        高洁再一次在心内深深拜服,对于直自愧不如。她叹道:“你好像能把任何事情都计划得天衣无缝。”

        于直本来正在为高洁调试颈上的吊坠,听了她的感叹,停了停手,小电子屏上已经显示出高洁的心跳。他自医生处知道孕妇的心跳每分钟会比常人多个十到十五次,高洁现在的心跳是每分钟八十五次。

        她现在状态很好,心很安。这样就好,他也能心安。于直放下吊坠,让它妥帖地垂服在高洁胸口。

        “这套设备没有这么天衣无缝,我和研发团队测试了很久,目前也只能实现基本信息显示、电子指南针、GPS定位和测心率的功能。回头我在你手机上下一个APP,所有信息也会在APP上同步。”他看向她,“我在我的手机里也装了一个APP,连接在这只吊坠的型号上。”小心地问,“你会不会介意?”

        高洁心头一热,情绪默默涌动着。她摇了摇头。

        于直忽然半蹲下来,双手扶住她的腰,他的脸正对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高洁不自在地想要后退,但是被他牢牢抱着。

        他轻轻地、谨慎地探近,但一直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只是瞅着她的肚子,然后才长长吁了口气,也许是满足,也许是神往。他问:“他今天动了吗?”

        从高洁这个角度,看不到于直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的肚子隔着薄薄的衣衫似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接触。这温热直达她的身体之中,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她所熟悉的、来自丛林深野的亲近气息,总是不自禁地沉浸,不能自控,也不能推拒。

        她答:“他白天不会经常动。”

        于直抬头,兀自紧张起来:“十二小时有十次吗?你现在每天都数胎动?”

        高洁感受到于直的紧张,连忙解释:“他很健康,一般会在清晨和午饭的时候动,晚上会动得更频繁一些。”

        于直放下心来,他很想再靠近些,但是他没有忘记他对她的承诺。现在这样的距离已经很好了,他可以看清楚她,看清楚他孩子的成长。

        他说:“他会是个快乐的孩子。”

        高洁看着于直茂密的发,他蹲在她面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也像个孩子,虔诚稚气。

        他没有站起来,用仰望她的姿势,用她熟悉的语气,用能让她听出坚决的口吻,同她说:“高洁,我不会让别人误会球球的身份。”他笑了笑,又望向她的肚子,“为了球球,你就当……这是我们继续合作下去。以后怎么告诉他我和你的关系都随你,我不会干涉你,也不会有异议。但是在外面,他得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他再度仰望她,神情认真。

        高洁双手环上肚子。于直的理由充分到她没有理由反驳。

        她摒除心魔、鼓起勇气的第二回博弈,也仅仅是为了给她的孩子张开一张保护网。现在,于直愿意抓起保护网的另一头,坦诚地、耐心地看着她。

        高洁将手伸出,握了握于直的手,她的手被于直握牢。他握得很紧,她挣不开。

        于直说:“奶奶很久没见你了,什么时候去看看她?”

        自大年夜后,高洁虽然每周都会同林雪通个电话问个安,但确实一直未曾得空与她再见面。这其中也有高洁的刻意回避,若非不得已,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将八十高龄的林雪约到外面碰头,而主动去于家大宅,也是她一直以来回避的。

        现在,唯一回避的理由好像没有了。高洁看得出于直别无他想的真诚邀请,她亦一直很想再去探望林雪,想了想说:“就这周末吧。”

        这一次再见到林雪,还是在她的书房内,高洁发觉老人家更显老迈了,主要是精神上,不如她印象里健硕,眼角和嘴边松垮垮的,虽然气质仍是雍容的。

        林雪往高洁肚子上仔细地瞧了几眼,笑着抱了抱她:“我的小曾孙长得不错。”

        陪在高洁身边的于直说:“奶奶,你们聊,我走开一会儿。”他体贴地为她们关上门。

        高洁扶着林雪坐下,抬眼看见她送给林雪的鱼形镇纸仍压在她的书桌上,镇纸下空空的没有一张纸,也许林雪有好一阵没有精神练字了。高洁心里头涌过一阵难言的难过。

        林雪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高洁心里头又一暖。她坐到林雪的对面,和上一回一样。

        林雪问:“最近身体怎么样?”

        高洁看着林雪慈祥的眼睛,回答得很详细:“很好,我没事了,上一次发烧也没什么后遗症,这个月检查下来一切都正常的。”

        林雪叹:“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都七个多月了,不要再忙了啊。”

        高洁答:“我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做一休一,到临产前两周会全休。您放心吧。”

        “阿直跟我说,他已经搬到了你那儿,我想也好,能就近照顾你。”

        高洁看向鱼形镇纸:“他很照顾我,帮了我不少。谢谢你们。”

        林雪又叹:“高洁啊,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客气?客气不好,太见外了,会拉开和我们的距离。”

        “于奶奶,我是真心的。”

        “你还是坚持叫我于奶奶?我的曾孙生下来后都不改口吗?”

        高洁不语。

        林雪意料之中地无奈,只得旁敲侧击:“阿直自从做了那个网站后,把公司当成了家,后来和你住一块儿,总算晚上能按时有个地方回去吃饭和休息。”

        高洁依旧是回避的:“于奶奶……”

        林雪握过她的手:“过了这几个月,你的决心真的没有动摇过吗?没有做过其他的考虑吗?”

        高洁一痛:“也许在这点上,我注定要对不起这个孩子了。”

        林雪问:“你老早以前跟我说过,你是不怪阿直的。”

        “是的,我不怪他。”

        “现在的情况和当时的情况,是可以不一样的。”

        高洁一恸:“但是,我怪我自己。”

        她垂下眼,眼前半黑半明。她曾经凭借她所认为的尘俗化解不掉的悲哀,握住那柄她自以为是的利剑,做出最可耻可鄙可怨的憾事,成为无耻、荒唐、自弃、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最后成为她心底唯一一个始终无法打开的结。

        高洁没有办法再看向林雪赤诚和慈爱的双眼,她说:“于奶奶,您不用为我担心,我会把我和我的孩子安排得很好,我也会和于直相处得很好。我们现在也挺好的。于直以后会得到他真正的幸福,我会一直祝福着他。”

        林雪无奈地松开了手,力气有些用尽了,很疲惫:“奶奶还是没有办法说服你啊!奶奶老了,拿你们两个小的没有办法。”

        高洁内疚到不能自已:“对不起,于奶奶。”

        这一天高洁还是像上一回一样坚持没有留在于家大宅用晚餐,她私心里头是不想再同于直的叔婶堂兄等亲属照面的。林雪和于直应当也是了然她的想法,在晚饭前,于直便载她回家。

        或许是同林雪的一席话,同样耗尽高洁的精神,她在于直的车上昏昏沉沉,最后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于直间或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

        他们的关系好像就稳定在同一辆车内的一前一后,这样近,实际上又隔很远。

        曾经,在高洁蓄意接近他,突破了他们原本最单纯的关系后,他半试探半无奈地同她讲过一句“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现在他又在心里默默地叹息:“高洁,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刚才同祖母告别前,祖母同他单独讲了几句话。

        “高洁她虽然挺过很多关,却始终没办法过她自己那关。她最善良的地方,也是她执念最深的地方。”

        于直苦笑着,对他洞悉一切的祖母说道:“我知道。高洁最恨她自己当时用了第三者的手段达到她的目的。”

        他的声音有一点痛苦,也因洞悉一切。当他终于洞悉了高洁,也就洞悉了自己,于是因爱生忧、因爱生怖,终至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他说:“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祖母说:“阿直啊,奶奶帮不了你多久了。我只希望,我的小曾孙以后能有个美满的家庭,你和高洁的缺憾,不该在他身上重现,他得是个欢欢乐乐的孩子。”

        临走前,他还是安慰了挂心他的祖母,笑着说:“奶奶,我和她来日方长,我不急,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合法夫妻。”

        林雪像对儿时想要获得家长鼓励的他一样,拍拍他的面孔,抱抱他的肩膀。这是源自血缘本能的挂心。

        最近的于直越来越能体会到这种本能的挂心的感觉—尤其是,一个欢欢乐乐的孩子,这个念想,越加强烈、越加深刻地植入他的心,几乎驱逐了其他的一切。从未有如此牵念、如此期待、如此满足的感觉,他所有的情绪都被这个本能调动着。

        于直知道高洁在陆陆续续地为孩子添置物件,她的工作虽很忙碌,但不会假赵阿姨或其他人的手,自己一点点像蚂蚁搬家一样把林林总总的婴儿用品买回去。

        他没有告诉高洁,最近他也逛了很多母婴用品商店。基本都是他一个人,虚心地在各柜售货员的指导下,买了很多婴儿衣服。有个乐趣在其间生起来,他发现婴儿服种类繁多,长的、短的、袍状的、蛙形的、偏扣的、日常穿的、睡觉穿的等不一而足,连质地也有很多的讲究。他的孩子会出生在初夏,那么一定需要针织罗纹布这种质地薄、透气好的衣服,但是两三个月一过就要入秋,那么伸缩性、保暖性都很好的针织棉毛布也必不可少。于直每拿起一种衣服,就会幻想出一个属于他的小小婴孩穿着时的样子。长袍状的下摆很宽松,小婴儿爬动的时候会像一条游弋在浅池里头的小鱼;蛙形的会露出小婴儿的两条小肥腿,他体验到的,他的孩子踢动的时候一定很有力气。他幻想完毕,就会把每种类型每种颜色每种尺寸每种布料都买一款。

        很快,他临时租住的公寓内衣柜里头就放满了没有拆封的纸袋。他几乎把孩子一岁以内所需要的全部衣服买了个遍,然后开始着手研究买两岁的衣衫。当然,更重要的是婴儿车。他向新手爸爸莫北和关止都讨教了一番,但是仍摸不准哪一款婴儿车会让他的孩子睡得更舒服。

        高洁好像还没来得及买婴儿车,于直想,他是不是应该和她商量一下?他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睡得很沉静的高洁,将车慢慢驶入公寓的停车库。停好车正准备下车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居然是久未联系的二堂兄于毅。

        于直先下车,关上车门接起电话。

        于毅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阿弟啊?你和穆子昀的侄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今天下午网上就爆出那些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你和奶奶不会又和她签股份转让协议了吧?”

        于直不耐烦地道:“二哥,你多虑了。”

        于毅毫不客气地说:“我们是老搭子了,一直默契得不得了。你在新闻发布会上承认和她的关系,好歹也提前知会我一声吧?我费了老半天的力气,好不容易和证监会的聊乐乎了,你不要给我后院起个火,又让这种没有必要的绯闻插进来搅了局。”

        于直表情冷冷的,但是声音透出点笑意,说:“你谈归你谈,我这儿的事,不会碍着你。”

        于毅嘿嘿一笑:“那就好。阿直,哥哥可是提醒你,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的格局,哥哥还帮你善着穆子昀的后,可不能让他们手里头再有我们家的股份。你的‘匠之艺’也是要上市的,别忘了啊。”

        于毅挂上电话后,言楷的电话立刻拨进来:“直哥,不知道怎么回事,下午好几个网站和论坛就挂满了你和嫂子以前的事儿。我查了查,另一位高小姐,昨天晚上接受了个几个自媒体的采访,说—”

        于直说:“说。”

        言楷说:“把你们以前的事儿都说了……说得不大好听。她还暗示了媒体一下—你可能会和嫂子离婚。后来有些论坛就八卦了你们以前的事,还翻出嫂子参加比赛的事儿,说得……都挺难听的。刚才开完会,卫哥接了个电话,承销商那儿对我们公司股份的情况有点儿质疑,他让品臻给你订明天去北京的机票了。”

        于直摸了摸脖颈:“知道了。”

        挂上电话后,车后门被醒来的高洁打开,她迷迷糊糊地说:“我又睡着了?真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她总是这样,时时刻刻不忘对他应有的客气,这是令他厌恶的客气。于直走过去扶住她的腰,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所渴望—真正的渴望。他在她有任何反应之前,温柔地覆盖到她的唇上。

        暌违已久的亲密,发自内心的本能,让高洁在懵懂的一瞬间就沉浸进去,不可遏制而且无法自持,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此时是做梦,就让梦境更长久一些,长久到她荒唐地将全部原则和妄念抛诸脑后,只细细体会这片刻的温暖。

        这一夜,高洁一直无法平静。

        她已经慢慢开始尝试让自己平和地接受于直的照顾,于她的孩子来说,他们三人的关系是要维持一生的,她应当从现在就开始重造。

        但是,一个吻,就让她被动、无措,甚至是失态,最终她还是无力抗拒。

        于直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对她说:“明天我要出差几天,这几天你自己当心。”

        他探手想要摸摸她的肚子。但高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克制着绝不允许自己涌出妄想,终于挣扎出决意,又退了一步。

        于直没有勉强她,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里有无奈,也有留恋。她不是没有看出来,但是她不能让自己看出来。止步于此,才不会有悖于她的决心。刚才的失态,只能是意外。

        高洁睡了并不安稳的一觉,清晨时手机一振,她就醒了过来。很意外,电话居然是人已在国外的罗太太打来的。

        罗太太抱歉道:“你现在还在睡觉吧?我有没有打搅你?”

        高洁醒了醒精神:“没有没有。”

        罗太太嗔道:“你一直是爽快人,就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于总的爱人呢?你们俩在雷老寿宴上那副样子根本就不像认识的,那时候在闹别扭吧?我真是看走眼了。”

        高洁愕了一下,尴尬但客气地笑了声,并不答话。

        罗太太也跟着笑了一声:“Jocelyn,有个不情之请,我也很为难,不过受人所托,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你打这通电话。”

        高洁灵犀一透,说:“您直说吧。”

        罗太太讲:“是这个样子的。上一回我介绍的周潇和她经纪人做事儿确实冒失,周潇本人呢对你很过意不去。大约因为这事,让于总有点误会。周潇本来要和于总他们合作广告的,本来聊得挺好,但是后来她一直没接到通知。”

        高洁在罗太太提问前是做好了一个可能性的心理准备的,结果罗太太正问到她想到的可能性上头,她说道:“罗太太,我和于直……从来不干涉对方工作的。而且他那边的事情一向按照正常流程在办,我想周小姐可以再去沟通看看他们明确的意思。在我这里,这个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

        罗太太话头醒尾,爽快说道:“你会这样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受人之托,总要办一办。你们这位于总啊,做事情强硬得很,但是公道也是业内闻名的。我啊就是意外你们俩为什么要隐婚呢!还不跟我说,不够意思哦!”

        高洁忙抱歉道:“这真是我不好意思了,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罗太太说:“是啊,认识你这么久了,我当然知道你的性格。你不喜欢张扬的,不告诉别人你和于总的婚姻情况肯定有你自己的考量,但是也要适当地在他的社交圈露露面啊!不然怎么看住他。”

        高洁不太明白罗太太何出此言,但她也并不预备追问,只在此抱歉地与对方道了别。在挂上罗太太的电话后,她的手机很快又响起来,是她更加意想不到的人—那位曾经采访过她的《城市故事》的编导金菁。

        金菁讲话比罗太太直率许多,开门见山问高洁:“高女士,我想约你和于总一起上我在财经频道新办的一档夫妻创业节目。”

        高洁有些头疼,她找着缓兵之计的借口:“可是我现在身体实在不太方便,您是知道的。”

        金菁讲:“没有关系,我是来提前预约的。可说好了啊?”她不待高洁答复,便即当她已经同意,但是在挂上电话前,又多加一句,“对了,昨晚于总亲自关照的事儿,我们都搞定了。电视台下头几个论坛的帖子已经删了,也锁定了IP地址,不过都是代理的,回头我会发一份记录给‘匠之艺’的言经理。”

        高洁心头一沉,问:“什么帖子?”

        金菁说:“就是那些乱写的。嘿,总有些小市民热衷八卦名人的私生活,你也别放心上,于总亲自关照的事,我们保管办妥,就是和于总一起上节目的事儿你一定到他那儿提一提啊,我们一直想做创业夫妻档专题呢,你们俩太合适了。”

        通话结束后,高洁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网站上把于直的名字打了进去,很快,一连串的标题跃入她的眼帘:

        “‘匠之艺’于直爆隐婚后和前女友旧情复燃婚外恋:未来的离婚案可能引发上市悲剧。”

        “夺爱、逼婚、抄袭、比赛开后门,狠女人玩手段,黑历史被扒,富二代被骗。”

        翻到搜索网站的第二页时,这些标题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关于“匠之艺”的一些经济新闻。高洁又返回第一页,把所有的热闹标题又看了一遍,熟悉的字幕表达,相似的炮制手段—都是她曾经处心积虑地运用过的。

        高洁失神了一会儿。

        这一会儿时间,她没有丝毫情绪上的起伏,心内平静到了极点,甚至平静中揣测了片刻,她曾经所深深怨恨的对方,在看到这些加诸在他们身上的字眼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只知道那时候的他们一定不是自己现在这个情绪—曾经咬碎唇齿的报复,只不过是心头一层又一层沉沉的负担,她等的就是一宗连一宗的被揭穿,唯如此,才能把枷锁一架接一架地放下。她不用去详究其中的原委,一个因合上一个果,已经足够。

        不过,高洁还是点开了最后一个标题,在字里行间,找到何雯雯、“芙蓉美钻”等字眼。何雯雯在论坛上控诉,她曾经的雇主高洁抄袭了自己的设计作品;“芙蓉美钻”的发言人暗示,在“匠之艺”举办的创意广告比赛上,被主办方的关系户取代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冠军名次。

        高洁拿过手机,翻到已接来电,又拨通了金菁的电话,同对方讲:“金小姐,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在你们媒体上发表一个声明,我想说明一下,我没有任何作品抄袭的行为,在比赛里也没有因为开后门拿冠军。”

        金菁听着她格外认真的口吻意外地愣了半晌,才讲:“你是说那个说你抄袭的姑娘吗?她早上就正式接受晚报的采访,说网上曲解了她的意思,她没有说你抄袭她的作品,说你是她工作的启蒙恩师。至于‘芙蓉美钻’,他们发了新闻稿,说没有任何暗示‘匠之艺’比赛有猫腻的意思。这些消息今天陆续会发布的,你就放心吧。”

        搁下电话,高洁关上电脑。她在工作室里,对着阳光坐了一会儿,想起今日是她做一休一的工作日,便起身赶去工作室。

        工作室里正有以前定制过产品的客户来现场看货。高洁虽然停了私人定制的服务,但是工作室里还留有几件仅制一件的设计款,供应给特别需要的客户。

        她走进工作室时,听见那位老客户正对做服务员的裴霈说话。

        “你们这位Jocelyn真不得了,我当初一看就觉得她不是凡人,居然拿下的是‘芮华’那个难搞的老小,一路当……哦,谈恋爱、开店、结婚、生孩子,每个时间点都卡得刚刚好,缺一环都走不到今天,真是本事。”

        高洁微笑着迎上去:“林太太,您好,真高兴您今天过来。我这里有两件佛教相关的设计款,介绍给您看看。”

        招待好林太太,把她送走后,高洁疲惫地坐下来,问客服小方:“今天有什么难搞的客诉吗?”

        小方闪烁其词:“还好啦,我们可以应付的。”

        高洁抱歉道:“难为你们了,要临时处理一些额外的客诉。”她打开桌上的电脑,登录网店的客服沟通工具,查看从昨天到今天的客服聊天记录。

        在网店流量和交易额逐渐稳定之后,每日八点至二十二点,每小时平均接入十五个客户的咨询。但是从昨日到今日的二十个小时内,一共有六百个客服聊天对象,其中的一半,是小方所管理的客服团队没有回复,也无法回复的。

        高洁将那些客户的聊天框打开。

        “你们老板真是那个傍上富二代的不要脸女人啊?”

        高洁快速敲击着键盘:“对不起。如果您想购物,请浏览我们的商品列表页。希望可以为您提供心水的饰品。”

        对方是昨晚敲开“水之遥”店铺在线客服留的言,根本没有想到会得到回复,一见有回复,就立刻打了一行字:“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哪。”

        高洁只是打着:“对不起,希望可以为您提供合心意的饰品。”

        她接着点开下一个客户的聊天框。

        “丢女人的脸啊,做出这种事情,竟然还抄袭。”

        高洁回复着同一句话:“对不起。如果您想购物,请浏览我们的商品列表页。希望可以为您提供合心意的饰品。”她发出这句话后,又打了一句话,“我们没有抄袭。”

        她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点开客服们没有回复的客户聊天框,不停打着“对不起”,几十个,一直到上百个,喷薄而出的念头也只是这三个字—对不起。键盘的声音发自她身体深处,之前一直埋在难堪的沉疴里,是毕生的痹痛,她以为永远拔不出来。她抬眼看到店铺的题图,“水之遥”三个字是母亲的赠予,她郑重地看着这三个字,手指仍在不停敲打着键盘。“对不起”三个字不是对别人说的,而是对这五个字,对母亲。

        小方终于忍不住劝她:“Jocelyn,你休息会儿,这些客诉就交给我们吧。”

        高洁笑了笑:“这是因我而起的客诉,不在你们的工作范围,没关系,我来答复客人们。”

        高洁用如此方式在三天的时间里回复了数百位客户,小方劝解几回,均告失败。好在到了第三天,来店中如此言语挑衅的客户越来越少。

        一场声势浩荡的舆论批驳日渐消弭,网络上的种种痕迹也在消失,高洁越来越平静,她的悔痛被抚平,仿佛一个结痂的疮疤,必须揭开,在大太阳底下被暴晒,才能得到真正的愈合。

        也是到了第三天,她已经不用持续坐在位置上,不停敲打键盘。她站起身,推开了窗户,今日的天空,一半灿烂,一半阴霾,有一朵沉重的云遮蔽了半边太阳。

        高洁摸摸肚子,深深吐了口气,办公室里很安静,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尽责尽力。她很感激他们,正在想是不是预订一份下午茶给大家分享时,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起来。高洁看到屏幕上闪动的是“言楷”的名字,没来由地心头一阵惊慌。她摁下接听键,那头言楷的声音更慌乱。

        “那啥……嫂……高女士,您今天有没有空?”

        高洁眼皮跟着心跳一跳:“怎么了?”

        言楷说:“直哥昨晚出了车祸,住市一医院,您来看看行不?在四号楼401病房。”他仿佛是怕高洁会追问或拒绝似的,讲完即刻将电话挂了。

        高洁的心跟着话筒内那一串忙音跳个不停,良久,才反应过来。于直—出了车祸?她的手一颤,手机掉到地板上。

        裴霈赶忙替她捡起手机递过来,高洁已经胡乱地将包理了理,忙说:“我今天有事先走了。”她抓过手机,塞进包里。

        裴霈问:“有什么急事吗?”

        高洁摆摆手,走到办公室门前,穿上外套,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工作室大门。

        她是一路疾步下楼,出了公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才立定,跟着刚才手机里头忙音跳个不停的心稍许平稳了些。她在十字路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待十字路口的红灯明灭两回,终于伸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市一医院。”

        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不容她再有犹豫和迟疑,拐过几个路口就到。车停下来时,她低呼:“好快。”

        司机笑她:“快还不好吗?”

        高洁打开手包预备拿钱付车费,手一摇晃,钱包掉下来,零钱撒了一地。她狼狈而艰难地弯腰一枚枚拾起硬币,付清车款,拉开车门下了车。

        这七个多月来的例行治疗和产检,以及一周的住院,让她对市一医院的地形太熟悉了,她很快就找到四号楼,坐着电梯抵达四楼,走到服务台时,当班的护士正安静地坐着翻阅着什么资料,服务台对面就是401室。

        在离服务台两米的距离,高洁停了下来,医院里凉飕飕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心情却无法因此平静下来。她抓紧手里的包,又放松,又抓紧,又放松,不知重复着这个单调无益的动作有多久,一直到护士终于抬起头注意到她,问道:“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可她还是慌乱,不知如何作答。就在此时,401室的门被打开,出来的是卫辙,卫辙第一眼就看到站在服务台跟前的高洁,疾步走了过来,丝毫不让高洁有反应的机会。

        高洁知道回避不开了,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卫总,你好。”

        卫辙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我……”高洁支吾着,“他……”她鼓起勇气,“还好吗?”

        卫辙在高洁身前长臂一展:“你进去看一下就知道了呗。”

        高洁不禁往后一退,可不知卫辙用了什么手法,她竟不能由此顺利后退一步,他说:“来来来,于直刚打了一针睡着了。”

        高洁慌乱地说:“我先走了。”

        卫辙半转身体,竟然将高洁轻轻巧巧地往前推了一步:“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

        他将高洁半扶半推地带到401室病房门前,将门一推,高洁就看到了睡在病床上的于直,他合着双眼,睡得正沉,额头上缠着一卷绷带。

        卫辙说:“在北京谈事儿,连着几天没合眼,昨儿下午回的上海,晚上又应酬了个饭局,被灌多了,身体没扛住。找来公司的司机代驾,谁知道在高架上和人撞了,幸亏司机驾驶技术还行,于直也就额头被撞到了,有点儿擦破。如果他自己能开车,也不至于出这事儿。”

        高洁抓着门把手:“他……没事就好,我……我就不进去了。”

        卫辙说:“别啊,他病还是挺重的。他这几个月忙得太疯了,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你瞧瞧你瞧瞧,那样子都不成人形了是不?”他轻轻巧巧将高洁扶进门内,又悄无声息将门关上。

        高洁的背抵着门,远远看着躺在病床上如卫辙口中一样“不成人形”的于直—现在真实地躺在她前面。她可以看到他苍白的面孔,强壮如他,也会消瘦,也会病倒。而这些天,她没有发现。高洁想起卫辙刚才的话,他不全是病倒,是出了车祸。她担心起来,不禁往前走了两步,离他又近了一些。现在她可以看清楚他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的睡容了,她所熟悉的他睡着时男孩一样稚气,唇微微地翘着,有一种他醒时绝不会有的天真稚气。

        睡着的于直忽而翻一个身,高洁以为他要醒了,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想要打开门逃走。可她背转身体时,分明听见于直低低沉沉地唤了一声:“妈。”

        高洁扶着把手的手停在了那里,她想她没有听错。于直是个从不会说梦话的人,与他同床共枕一年的时间里,她从未听他说过任何梦话。他的一切情绪和念头都是他最深的隐秘,被他掩藏得极好。她看不透他,因而更加惧怕。可是,他此刻在叫什么?

        于直又唤了一声“妈”,高洁莫名地眼中一热。她由林雪处所听闻的、让她惊骇到不想辗转去想的于直的童年,由他的一声呼唤,轻而易举地就攫住了她的心,她再也甩不掉避不开。

        高洁握紧了把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应当速速离去。她今天反常的行为已经让她后悔了。可于直又是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别走,妈。”

        她的泪不受控制地跟着这一声落下来,滚落到手背上,她擦了擦眼睛,想要拉开门,可是身后的人又叫了一声:“高洁。”

        高洁怔住,转过头来,于直已经醒过来了,睁开了眼睛,正牢牢地看着她。

        于直将手伸了出来:“高洁。”

        他就像一个求请着大人帮助的孩子一样看牢她,眼里居然有着高洁从未见过的哀请,牵着高洁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他伸出手来,第一个动作是抚摸到她的肚子上,问:“他今天好吗?”

        高洁不由得答:“他很好。”

        于直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很欣慰地笑了。这一笑,让高洁心中莫名暖了一暖。他又问:“你呢?”

        高洁心中那一点点暖漫到眼底发了涩,她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了,只怕一开口,刚才未落尽的泪又会涌出。

        也是恰在此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动,就像天空上不受控的小云朵儿,轻巧地飘忽着,摇晃在两人之间。

        小云朵儿的飘忽好像让于直又清醒了一些,他甚至用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半坐起来,另一只手撑到她的腰上,挪着身体让出了床铺边的一处空位。

        慌忙中,高洁开了口:“你不要急。”

        于直说:“坐下来。”

        他的手环在她的腰上,用着期待的神情瞅着她。高洁没有任何拒绝的气力了,在于直的床铺上坐了下来。

        于直调整着姿势,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掌心上。掌心下,奇妙的跃动还在持续着,奇异得令他无比投入这份专注。

        好一阵子的静谧让高洁开始不自在。他的手正缓缓地随着她腹中的脉动而动,他抬起头来又问她:“会疼吗?”他脸上的神情,和他前两回摸到胎动时一样,好奇、觉得不可思议,而眼里跃出兴奋的光芒,像个正在探索的大男孩一般。

        高洁忽然蒙了,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拉进了于直这股子兴奋的神情中,她无措地垂下眼,除了摇摇头做不出任何反应。于直好像因此受到鼓励一样,手指在她腹上随着胎动的节奏轻轻抚拍,似同里面的胎儿嬉戏着。

        这是高洁在胎动时从不会做的动作,她腹中的孩子却立时感受到了不一样的节奏,活动得比平时更剧烈,震了震高洁,令她不禁低呼一声。

        于直小心地停下动作:“弄疼你了?”

        “不,没有。”高洁伸手覆上肚子。

        此刻她的感受亦是奇妙的,她看着于直的手和自己的双手都覆在自己的孩子之上,孩子在此刻的激越完全超出了她既有的经验。她既蒙又惊,心头乱极了。

        “他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于直问。

        他问出的问题傻气得不像平时的他,高洁迟疑着,但也诚实地分享:“像‘咕噜咕噜’吐泡泡。”

        于直轻笑了声,望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又问:“你饿吗?”

        “不。”

        他又问她:“今天晚上吃什么?”

        高洁也认真地想了想赵阿姨给她开的菜单,答:“水煮虾、猪肝、蔬菜。”

        于直又问:“水果快没了吧?”

        高洁眼睛又是一热,怕自己抑制不住眼泪。

        于直的手还放在她的肚子上:“球球喜欢吃那些水果吗?”

        高洁喉咙口有什么被堵着,没有答。他的问题天真稚气得她都有点儿不清醒了。她唤他:“于直。”她很想问他这两天做了些什么事情,是不是处理网上闹出的那些事情,但是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想问的问题问出口。

        这时候响了两声敲门声,有人推门进来,首先是卫辙的声音:“哎?你醒了啊?”

        高洁慌张地推开于直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却被于直将手一握,反而更加亲密。

        卫辙笑着说:“高洁还在啊?”回头冲着后面的人说,“我就说他好着呢。”

        跟着卫辙走进来的人,高洁认识,是于直的发小莫北。莫北只往里一探就停在了门口。

        高洁将手从于直的手里抽了出来,于直看了她一眼,才仰头看向门外推着婴儿车的莫北:“怎么把孩子带来了?”

        莫北说:“今天来做体检。”

        高洁的眼光立刻跟着黏到了门口的婴儿车上。莫北便将婴儿车推了进来。

        于直问:“你爱人没来?”

        “在家里休息呢。”

        见到莫北的高洁是有点儿不自在的,莫北温和地朝她点头笑了笑。高洁的目光又落到莫北推着的婴儿车内。隔着婴儿车上的纱帘,她可以看到不过几个月大的小小婴儿醒着,正吸吮着手指,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大人。

        高洁情不自禁地问:“我可以抱一抱吗?”问完以后就羞赧了,知道自己一时失态,好生冒昧。

        莫北拉开婴儿车的纱帘,弯腰把儿子抱出来,交到高洁怀里。

        高洁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好似手内握着珍宝般格外谨慎。初生的生命,温软到不可思议,暖和到无比温馨。孩子睁着明亮的大眼看着她,嘴一咧,笑起来。高洁跟着笑起来,轻声问婴儿:“你叫什么名字呀?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呀?”

        孩子的父亲答:“叫莫远,是男孩。”

        高洁逗着怀里的孩子:“远远长得好帅气哦!”

        于直未曾想能见到这样的高洁,这样的情境,她眉眼轻扬,脸庞发光,安宁静谧,似有馨香浮动,看得他竟心生向往。她看着孩子,他看着抱着孩子的她。双双都在想,怀里这样一个孩子,诞生下来,见风就长,不几年,就能入学,又几年,毕业工作,他们看着他成长,延续着自己所经历的。想到这里,又双双否定,不能够延续自己的经历,他会更好,他们现在有了义务,就是让他更好。

        这就是一个新的人生。高洁和于直都有点想痴了。

        卫辙和莫北互视一笑,卫辙轻咳一声:“瞧你们把人家孩子抢过来过干瘾,不怕自己家孩子吃醋吗?”

        于直闻言瞪卫辙一眼。高洁醒过神,连忙将孩子还给他的父亲,看到莫北将孩子放入婴儿车内的睡篮后,问:“‘bugaboo’的婴儿车用起来很轻便吧?”

        莫北答:“是啊,本来想买‘stokke’的,试下来‘bugaboo’更轻便,方便孩子妈妈搬动。”

        高洁点点头:“这样最好了。”

        于直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婴儿车,然后问莫北:“你儿子是不是做完检查了?”

        莫北立刻明白于直的意思,对高洁说:“我送你回去吧?我们顺路。”

        高洁贪恋地看着一眼睡在婴儿车内的小婴儿,点点头。她回头看一眼于直,于直朝她一笑。她说:“我先走了。”

        于直点点头:“我过两天就出院了,放心吧。”

        高洁没有再同于直多说什么,就跟着莫北走出病房。

        在病房外的服务台处,有一位坐轮椅的男士正由一位女士推着,同护士说着话。莫北停下来招呼了一声:“小严,你怎么来了?”

        他称呼的小严正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听见莫北的招呼回过头来:“莫先生,你好。我给于先生送点小菜过来,在这里先给护士,不好意思去打搅他。他伤得重不重?我听小朱说翻了车,吓死人了。”

        莫北解释说:“没有翻车,他明天就能出院了。”

        小严看到了莫北推着的婴儿车,也看到了高洁,有点奇怪。

        莫北毫不见外地介绍道:“这位是于直的太太。”

        高洁待想否认已经不及,小严一脸真诚地恭喜道:“原来于先生要当爸爸了,太好了。恭喜你们恭喜你们!”他转头对身后的女士不住讲,“哎呀,这实在是太好了!”热忱到高洁只得客气地笑着。

        小严身后的女士说道:“于先生没事就好,我们还是先走吧,莫先生和于太太也要赶着回去休息了。”

        小严被提醒到,不住点头:“对对对。”

        他们向莫北和高洁道别,等他们都散了,莫北突然对高洁说:“小严的腿是因为于直断的。”

        高洁被吓一跳:“什么?”

        莫北说:“于直年纪小的时候干过一些荒唐的事情,他弄伤了小严的腿,一直到现在,他都过意不去,心里放不下,这几年一直资助他们,一心想弥补。小严腿伤以后,去学了一手厨艺,和以前跟着于直一起混过日子的小朱一起开了两家餐厅,现在生意很好。他一直挺感谢于直的,就是于直自己有心魔,不肯坦然面对他,接受他的原谅和感谢。”

        莫北说完望向高洁。

        高洁却不敢直视莫北,轻声说:“原来这样。”

        莫北说:“会不会觉得于直有点孩子气?”

        高洁想了想,噗一下笑出来:“是有点。”前方电梯门开,她说,“我们走吧。”

        于直是看着门合上,怔了几秒后,才看向未跟着离开的卫辙。卫辙走过来晃晃悠悠地坐到床铺边高洁刚才坐过的位置上,于直嫌弃地伸腿把他踢了下去。

        卫辙便站在他跟前:“哟,这就把你的高参给踹了啊?过河拆桥要不得啊要不得。”

        于直说:“你话太多了。”

        卫辙突然问:“高洁的预产期是啥时候?没算错的话应该是夏天吧?”

        “六月,还不算夏天。”

        卫辙存心露了一个摩拳擦掌的表情:“那我得准备准备了。”

        于直挑眉问:“你想干吗?”

        卫辙说:“准备好给孩子当干爹啊。我现在是不是特有干爹的腔调,为他积极调解了家庭纠纷。”

        于直斜睨卫辙:“你想多了。”略一沉吟,又说,“讲正事吧。”

        卫辙收敛起来:“你料对了,刚才言楷给我电话,车是被人动了手脚,幸亏小郑技术好。我们明天去局里和李局沟通这事儿。”

        于直点头,皱起眉头:“安排人再查查穆子昀。”

        卫辙说:“我也是这想法,网上这些帖子不会平白无故突然冒出来。那些可疑的网址我都查了,全都用的代理IP。”

        于直问:“该删的都删光了吧?”

        卫辙答:“就知道你关心这个,我出来前和他们过了一遍,都删光了,连搜索引擎快照都搞定了。网上再大的热度也就几天,过段时间新热闹出来了,网民就把这茬给忘了。对了,正想问你呢,那个说高洁抄袭的丫头你还打算追究吗?她说让她发帖的人用QQ联系的她,给了她一笔钱,找了记者去采访她。”

        于直说:“她是被高洁辞退的,高洁不会再把她放在心上。先这样吧。”

        卫辙又笑了:“挺了解高洁啊?”他问他,“你和她总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吧?”

        于直沉默了会儿:“这样下去也挺好,至少能守着她和孩子。”

        卫辙叹一声:“于直啊,你有时候冷静得让哥哥害怕啊!这不,昏迷前都能一句废话没有把这事儿的疑点交代出来。也幸好哥哥我知道你这铁人心肠到底有几个弯,让你一醒来就见到你想见的人。我是不是很贴心?”

        于直说:“老卫,以后换你去应付媒体吧?”

        卫辙举起双手:“可别。哥哥我最不擅长和记者们打太极。”

        卫辙走后,于直捏着眉心躺下来,身边还留着刚才高洁坐过的位置,那小小的一个空间,他已经很明白高洁的所求了—不过一个小小的空间,容她带着孩子平静生活,一个她想要的家。

        就在昨晚,当猝不及防的车祸降临,他整个人被猛烈撞击,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时,他心里头唯一的一个念想呼之欲出,他的孩子、他的爱人—这些都是存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想要的家。

        在莫北送高洁回家的一段路上,高洁反复斟酌,不停犹豫。她很想问一问莫北,有关于于直的过去她所遗漏的那些细节,几欲脱口而出,又勉强克制。或许是由于她心绪不停地波动,也或许是因为于直刚才和胎儿的嬉戏,牵动了她腹中的孩子,这一路上,她腹中的孩子一直在动弹,她感受到他在踢动小脚丫,伸展小手臂,仿佛在寻找什么。

        抵达公寓,告别莫北后,高洁只身走进电梯,才按住孩子活动的地方,轻轻抚摸。

        “你是想找爸爸陪你玩吗?”她问孩子,也想问自己,隔了十几秒,电梯门开,她没有自答,但孩子渐渐安静下来了。

        高洁走到家门口,见赵阿姨站在对面于直租住的那间屋的门前。赵阿姨见她招呼道:“我帮于先生拿几件衣服送医院去。”

        高洁看着她打开了那扇门,仿佛受到莫名吸引,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了进去。

        室内的格局和自己住的那一间一样,就是除了必备的橱柜以外,别无他物,不像是有人在住。高洁想到了于直那间设在他办公室的小小蜗居,他一个人住的地方,就不像是有人在住。这就是他一个人的潦草生活。

        赵阿姨打开了衣橱,弯身翻找半天,拿出塞在衣橱里的几个纸袋,打开一探,“咦”了一声,她又翻找了几个纸袋,转头朝高洁笑着递去一个纸袋:“看看这个,这么多小婴儿的衣服,够穿两年了。”

        高洁接过纸袋,里头放了好几件小衣服,暖暖的粉色和黄色,她抚摸上去,触手也是软软的。她又打开一个纸袋,还有喜悦的红、蓬勃的绿……她不知道于直是什么时候置买好的这些小婴儿的衣服,但是她几乎能感应到他将这一件件小衣服摸在手上的感觉,一件一件翻着,就像翻着自己的各样情绪,温暖的、喜悦的、蓬勃的……高洁将纸袋一只只归于原处,问赵阿姨:“赵阿姨,你什么时候去医院?”

        赵阿姨答:“等陈小姐那边的车过来一起走,她要送文件给于先生,正好带我一程。约好七点半的。”她不忘记嘱咐高洁,“你一定等我回来再洗头啊!”

        自上一周开始,高洁因为身体越发沉重,站立淋浴时越加吃力,好几回都是洗了一半就累吁吁地坐在浴缸边沿歇息一阵。赵阿姨怕她这样洗洗停停容易着凉,便开始帮她洗头。高洁很感激赵阿姨的周到贴心,说:“好的。”

        她回到家中,看一眼挂钟,默算了下时间,刚刚好。便打开冰箱找了找,找出一块半筋半肉的牛腩。赵阿姨跟过来问:“你要吃牛肉啊?我来我来。”

        高洁将牛腩拿到水洗台上先冲了冲:“我炖个汤,一会儿,麻烦你一起送过去。”

        赵阿姨闻言便不再插手。

        自赵阿姨来到身边后,高洁得以专心致志地工作和养胎,已许久未曾亲自下厨,但曾经熟悉的动作未曾忘却。她熟练地将牛腩出了水,再将血沫子冲洗干净,用锅盛了清水,从蔬菜篮里找出一只洋葱一只胡萝卜,从橱柜里翻出白胡椒。虽然还不是她以前熟制此物的全部必备材料,但目前也凑合了。她把洋葱和胡萝卜切了块,同牛肉一起放入清水锅内,撒上白胡椒,开了小火慢煨。

        映着莹莹微火,高洁望着窗户。那面窗户上曾经映出他们拥抱的身影,他的双臂搂抱着她的腰,气氛家常而温馨。

        可惜那一刻很短。高洁走到榻榻米上坐下,靠在于直送给她的那张懒人沙发上,望着窗外斜阳余晖努力普照大地,天空已无阴霾密布,待皎洁弯月升起,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高洁起身去厨房,再一次闻到了熟悉的牛肉清汤的香气。她打开汤锅,用网勺滤出汤渣,加了适量的盐,搅拌均匀后,找来一只保温杯,连汤带肉倒入。最后打包妥当,递给即将出门的赵阿姨,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路过哪家面包房的话,再捎一根法棍。”话说出口,往日牢记心中的种种席卷而来,自心底而起,她没有一刻忘记。

        高洁有些仓皇失措了,有些习惯,一旦养成,终是难戒。手机响了很久,她才失魂落魄地接起来,来电话的是司澄。

        司澄说:“Jocelyn,我们明天就出发去美国了。”

        “这么快?”

        “我们已经停留很久了,现在这个时候离开刚刚好。你身边有很好的人在照顾你。”司澄顿了顿,“你身体不方便,明天不用送我们,我们这次只去三个月,等到球球出生后,我们应该就回来了。我有个请求,很冒昧。”

        高洁说:“没关系,你说吧。”

        “我可以当球球的干爹吗?”

        高洁抚摸着肚子:“当然。”她笑了笑,“球球会很开心。”

        司澄的声音也很开心:“太好了。”他顿了顿,又道,“我下面的一个项目还是和‘匠之艺’合作,原来Abbot正是他们在美国的业务合作伙伴。”

        高洁也顿了顿:“那很好啊。”

        司澄说:“他,至少他领导的团队,给我的感觉很好。效率高,执行力强,眼光长远,战略清晰,我很看好这个平台。”

        高洁听司澄说出这样的话,不自觉地笑了笑。

        司澄继续说:“所以对你,我也有一句话。”

        高洁静静听着。

        “因为相爱,所以会怯懦;因为相爱,所以要体谅。”

        在挂上司澄的电话很长久的一段时间内,高洁坐到了厨房里,厨房里还氤氲着牛肉汤醇厚的香气,她沉浸在香气里,直到手机第二次响起来,屏幕上闪烁的是于直的名字,星星一样,晃在她眼前,又近又远。她鼓起勇气接了起来。

        “汤很好喝。法棍也不错。”于直的声音也是又近又远,“我很久没吃了。”

        “那……就好。伤口……还疼吗?”

        “我没事儿。球球晚上动了没有?”

        高洁摸着肚子:“还没有。”她突然听到话筒那头一声汽车的鸣笛,一种可能性跃上她的心头,她站起来,走出门外,摁了电梯。

        于直在那头问:“莫北家选的婴儿车怎么样?”

        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挺好的,我也想买这个牌子。”

        “好,我也觉着不错。莫北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关止也是照着他买的牌子买。”

        “关止?”高洁看着楼层号码一闪一闪越来越接近一楼。

        “他们家是双胞胎,应该和我们的球球差不多大。”

        电梯门“叮”一声开了,高洁循着亮光走出大楼,走进夜色下的林荫道,在昏黄灯影中,她靠在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才长到能遮蔽她身体的粗壮的梧桐树后,偷偷地、卖力地,又想隐藏自己,又想找到那人。

        “双胞胎?真好呀。”她由衷地羡慕,欣羡的声音也隐藏了她已经身体力行的行动。

        “高洁。”这声呼唤远在信号波段另一头,又近在耳畔。

        高洁没有转过身,她身后靠近了熟悉温厚的怀抱,熟悉的山野气息,她陷入进去,一点儿都不想动弹,因是早已经习惯的沉醉,还有安全。

        有一双手自她背后按到她的腰上,有力但温柔地抚摩着,一下又一下。她的身体由此感受到的舒适也是熟悉而眷恋的。她握着手机的手放了下来,握住那双带给她熟悉的眷恋、安全、舒适的手。

        于直在她身后说:“赵阿姨说每天晚上还会帮你做腰部按摩。这个时间你不该站在这里。”

        高洁也知道这个时间自己不该站在这里,但她还是来了,在她的意识以外,本能以内。她放开自己握着他的手的手,很难答他,只能打岔:“赵阿姨呢?我怎么没有看到她?她还没有回家。”

        “赵阿姨已经上楼了,大概和你走岔了。”

        高洁转过身来,于直用双臂环住她的腰身。他以前可以仅用双掌就握牢她的纤腰,而现在合拢双臂都无法环抱住她还有他们的孩子。他想用点力气拢住她们,又怕太过于用力而伤害到她们。原来左右为难也是幸福,也是满足,多好?她主动走了过来,现在就在他怀里,带着他们的孩子。

        高洁贪恋而专注地看着面前她希冀着出现、结果真的出现的于直。他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换下,贴上了三四厘米宽的医药胶贴,在他的右眉上方。她的心一紧:“你怎么出院了?”

        于直答非所问:“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借着昏暗路灯看着她一头乌黑如缎的长发,随意地盘在她的脑后。他最初发自本能喜欢的样子,她一直没有改变。他抚摸上她的发。

        高洁却从贪恋和专注中逐渐清醒,她竟然真的下了楼,他竟然真的出现,他们正拥抱着,就像以前。她弯起手臂,冷静下来,又想要退开了:“我得上去了。”

        于直松开双臂,转而牢牢握住她的手,想要重新掌握:“就一会儿,你的头发都乱了,找个地方我给你洗头。”

        “我可以上去洗,赵阿姨在等我。”

        于直重新掏出手机,拨了号,不一会儿电话通了:“赵阿姨,高洁在我这儿,我带她去洗头,你准备好夜宵就早点睡吧。”

        高洁瞠目结舌。

        于直握牢她的手:“就在前面一条马路,五分钟就到,你在那儿剪过头发。”

        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除了那套已真心当成家的公寓,高洁早将周边生活范围内的环境摸得熟透,就像自小生长在此地一样。她知道于直提的是前面一条马路上的美容美发会所,就开在改建的连体石库门内,很有些别致的风格。那家美容美发会所是夜里九点关店,现在已近九点。

        高洁说:“他们要关门了。”

        结果她还是被于直带到那间美容会所门前。美容会所临街的玻璃橱窗虽然映出里头的灯火通明,但门前的霓虹灯已经关闭。有两位美容师候在门口,笑着招呼他们:“这边都给您准备好了。”

        于直说:“接下来就不麻烦你们。”他领着高洁熟门熟路地就往里走。

        已至此地,高洁也只好跟着于直。虽然多次光临,但她倒是从未将会所内部走遍。他们穿过长廊,两边都是VIP美容室,房门紧闭,一路灯光渐暗,到了尽头是石库门的天井,天井中间有棵法国梧桐,绕过梧桐,是一扇通向隔壁石库门的雕花铁门,再穿过铁门,又是一围石库门天井,天井中间矗着一栋亭子间。在亭子间门口,背手站着一个同于直形貌气质相近的男士,三十来岁的模样,剃着再简单不过的板寸,山眉清目,着一身笔挺雪白的厨师服,显得宽肩窄腰,十分英挺但也十分怪异。

        高洁只听于直同那人开了口,似乎极熟的样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把高洁一通打量,微笑道:“这是我的店啊。”

        于直说:“你今儿不是去餐厅坐班吗?”他揽住高洁的腰,“我们进去。”

        那人一侧身,叫住于直:“怎么这么见外?也不介绍介绍。”他抱了个拳,倒是自作主张介绍起自己,“高洁,你好。于直一定没跟你提过我。我叫杨简,于直当年做混混时候的老友。听说你来照顾过我几回生意,这是头一回见面,怠慢怠慢。”

        于直嗤道:“倒是挺会套近乎。”

        杨简抱胸笑道:“看在头一回见你爱人的面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们你来我往互相抬杠,高洁不禁莞尔:“你好。”也略有打搅的歉意,“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

        那人豪迈地摆一摆手,将亭子间的大门推开,高洁往里一望,一声低叹。

        亭子间内有一小泊花湖,满地浮着盛开的铁线莲,地下透出微黄的光,映得红白粉蓝堆成浮光花陌,满室幽香浮动,无比娇艳、无比缤纷、无比繁盛。团团花簇正中,摆了一张按摩椅,按摩椅后安装着洗发台,洗发台旁有个带木箱的支架,挂着电吹风、卷发棒等物。

        高洁惊异不已,连赞:“太特别了。”

        杨简笑得得意:“搞艺术的都会喜欢这儿。”

        于直说:“也就是和你客气客气。”

        杨简指着于直:“你小子是运气了,娶到这么好的人来改良你的基因。”他对高洁说,“以后于直再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他打得过别人,但是打不过我。”

        于直把他往外一推:“关你的店去吧!多事!”他撵走杨简,将门关上,扶着高洁穿过花间,走到按摩椅跟前,“我帮你洗头。”

        高洁未动:“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于直站到洗发台后,从下首柜子里拿出洗发香波和护发素:“这样洗头,球球会更舒服。”

        高洁抬手抚摸肚子,孩子在里头动了动,她便老实地坐上按摩椅。于直调整着开关,估量着高洁不会受到肚腹压迫的高度和坡度,确认道:“他压到你了吗?”

        高洁说:“没有。”

        他便放心地升起洗发台的高度,扶着高洁的肩头,按摩了两下,托着她的后脑勺,让她靠上洗发台,打开手执花洒,先在自己手腕上试了试温度,再往高洁发上淋去。

        “烫不烫?”他问。

        高洁摇了摇头。她仰头看到屋顶,那居然是一个透明的玻璃顶,透过玻璃顶,就能一眼望尽城市的夜空。

        她不是第一次仰望这座城市的夜空了。这座城市的夜空其实远不如巴西热带雨林的夜空云空广漠,朗星皓月,明净到慷慨,纯洁到直白。但当年的她,在明净纯洁的热带雨林的夜空下,却不够慷慨和直白。一直到来到这座城市,这里的夜空,就是她此时仰望的这样,每个人只能看到四周林立高楼拱出的小小一方,但这小小一方意外地天高云静,一钩弯月像被高楼支撑着,皎皎明朗地照到她的心房,照出也许仍旧不够慷慨,但是终于直白的自己。

        或许是被月色抚慰,也或许是于直按摩的手指拥有令人放松的魔力,高洁的身体缓缓地舒服起来,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象得到,也许孩子和她一样这么舒服地躺着。她闭上了眼睛,享受水流和泡沫的温柔抚摸。

        “这里和太湖的琉璃亭蟹庄,都是杨简开的。”

        高洁睁开眼睛,又看到玻璃顶,曾经美好的熟悉感一跃而出,她想到了,这里很像她和于直去过的那间湖心琉璃屋。那是他们虚假的过去的一部分,但又好像是他真实的过去的一部分。她再一次想要问问于直,于是便真的问了:“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望着城市的星空,听着于直的回答:“我不是个好人。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和老卫打过架,十六七岁和这里的老板杨简打过架,不过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的混蛋事情。我以前说过,你知道了我的过去就不肯嫁给我了,没有想到最后我们还是领了证。”

        高洁微一仰头,目光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如那钩弯月,皎皎明朗地重掌着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他擦干手,抚摸到了她的肚子上,温柔地包裹着那里头的生命,说:“为了球球,我要做个好人。”

        他好看的唇就在她的眼前,轻缓地接近,柔软地相触。他们再一次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好像又成了一体。

        高洁透过于直的发间,看到弯月升得更高了一些,终于挂上浩浩长空,然而几片轻云拂过这皎月,像她心头一样,乱极了。

        在心情乱了一夜的第二天,高洁在电话里送别了司澄和Summer。

        司澄临别时说:“Jocelyn,我把你的照片交给了裴霈,那上面有你以前真实的一瞬间,不过现在的你已经甩开那一瞬间了,这是很好的事情。”

        司澄的声音仍旧空净悠远,但是既清晰又亲切。高洁知道苏格兰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天气离他们两人都很远了。

        她回到工作室,从裴霈手里拿过这张属于遥远过去的照片。照片上她迎风站在广袤的爱丁堡高地上,用略显狰狞的表情竖着不太雅观的中指。如司澄所言,这属于她过去真实的一刻。她所愤怒的、怨恨的、气馁的、渴望的,所有深埋在那个表情下的欲望,已经从她的心底连根拔除,她安定下来了,也真正自由了。

        高洁回家后,把这张照片贴到了萝卜树的左边,然后丈量了一把萝卜树的高度。过几天就是她预约的产检日,这里的高度又会拔高一阶,想想就很开心。高洁将身上的宽大长裙脱去,熟练地换上白色的T恤和托肚裤,将T恤在胸下打了个结,然后翻出相机,对着穿衣镜调试焦距。玄关处传来钥匙的声音。她以为是外出买菜的赵阿姨回来了,唤一声:“赵阿姨,你回来啦?”

        没有人答她,也许是没有听见。高洁不以为意,对着镜子,一手拿着相机,一手在肚子上做了个“7”的手势摆好姿势,按下快门,拍完以后再用双手捧着相机检查刚才照片的效果。刚才的姿势很好,她笑得也很欢畅,这时高洁也终于觉出异样,猛一抬头,额头上仍贴着医用胶布的于直就站在两米以外,慵懒地靠在墙上,勾着嘴角含笑抱胸望着她,不知看了多久。高洁发了窘,第一个反应是腾出一只手使劲儿扯T恤的结,但一时慌乱,不得要领,扯了好几下没有扯散。

        这时于直开口了,问她:“要我帮忙吗?”

        话是这样问,可他毫不客气地走到她跟前,伸过双手先放到她的T恤的结上停了停,一劲儿瞅着她的肚子。高洁已经预知他接下来的动作,单手徒劳地盖住裸露的肚子:“我自己来。”

        于直伸手轻巧又柔软地拨开她的手,张开他宽厚的手掌,慢慢地包裹住她的肚子,缓缓地移动。他掌心的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到她的肚腹上,暖得她差一点点就要颤抖。

        “他好像比昨晚又大了一点,挺能长的啊。”他笑着说。

        她抵制着不能自控的颤抖:“你怎么又出院了?”

        “这伤是小事儿,我本来就是今天出院,不用担心。”他担忧地问,“球球怎么还不动?他不知道是我吗?”

        高洁抵受不了了,想要拨开他的手:“他不喜欢下午动。”

        于直突然蹲了下来,一手改扶住她的腰,一手仍覆着她的肚子,对着她的肚子说:“球球,我是爸爸。”

        他又发作他的孩子气了,于是高洁又无可奈何了,只好干瞪眼看着他又变作上回在医院的小男孩,淘气又小心地抚拍着她的肚子,乞求着玩伴的回应又不敢特别惊动玩伴一样。

        或许是孩子感应到外部强烈的呼唤,高洁感觉到他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于直也感觉到了,惊喜地仰头看着她:“他认识我吧?”

        又是这样傻气的问题,教她怎么回答才好呢?傻气的于直已经激动得不知怎样才好,他的手掌就抚摸在孩子翻动的部位,但那不够,远远不够。于直把手放开,激动难抑地轻轻吻在了他创造的生命回应他的地方。

        跨越了几个月,又好像回到一开始那些时光。高洁再次花了些时间适应身边这个男人重新加入自己的生活。她无法阻止于直由原本接送上下班的浅试辄止更进一步。

        于直先是再次陪她去做了产检,看着她做各项检查,为她去拿报告。在她量好肚围后,他会主动问徐医生:“现在孩子大约多大?”

        徐医生说:“现在孩子大约有三十到三十五厘米,一颗大白菜的重量。”

        回到家后,于直从玄关处的杂物篮子里拿出记号笔,蹲到萝卜树跟前,问高洁:“我可以写吗?”

        这教高洁怎么拒绝呢?

        于直根本不会让高洁有拒绝的机会,问完之后,立刻在萝卜树的三十五厘米处划了刻度,写上“大白菜小球球”。写完后,蹲在原地十几秒,勾着唇笑了起来。

        他嘴角上扬的时候很好看,高洁一直知道,她只是不知道于直这样的笑法有时候也会傻乎乎的,就像现在。

        于直发完他的傻笑,站了起来,拿出一本“bugaboo”产品目录册,塞给高洁:“我从他们荷兰原厂拿来的,看中几款,你瞧瞧哪个最合适?”

        目录册内婴儿推车种类繁多,比高洁在网络上查询的款式多得多,她翻几页就眼花缭乱,看看这个功能很棒,又看看那个造型很潮,很难决定。但于直在每一款他相中的款式下都标记了备注,诸如“车架减震效果更好”、“颜色选择多,顶棚可以根据球球以后的爱好换”、“车轮特殊处理,沙滩山地使用无障碍”等。

        其实他自己已经有了决定,就在高洁一边翻阅目录一边犹豫时适当地指着其中一款说:“以后我们可以用这个带球球去森林和雪地,很方便。”

        拿不定主意的高洁就被拿定了主意。

        不到一星期,这辆婴儿车就被送到高洁面前。在安装的时候,于直跪坐在地板上,像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新手爸爸一样,把组件一件件比对,一件件安装,最后分别用双手和单手推着车,测试各种使用方式。他推着车,表情无比虔诚,又十分向往。

        测试完毕,于直蹲到高洁跟前,扶着她的腰,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说:“怎么样?喜欢吗?你以后可以躺可以坐,还能当学步车,走路一定嗖嗖地快。就像爸爸以前骑摩托车一样。”他对着她的肚子摇摇头,“不,你不会像我。有你妈妈在身边,你不会跟我一样。你会比我好得多。”

        于直的期待,直接以他的行动表现出来。他开始光明正大地采买各种婴儿用品、玩具,甚至产妇乳母使用的必备品,这一回不再避讳,通通送到高洁这边。

        一开始高洁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于是于直讨了巧,送过来的婴儿服越来越多,不但同款的男女型号各一套,甚至有些是两三岁儿童的童装。再后来,他干脆买回来了更多小女孩的童装,丝绸的、绉纱的、中式小旗袍、西式公主裙,多到数不胜数,足够一个小女孩穿到学龄。

        高洁只好不住提醒:“已经够多了,不用再买了。”

        赵阿姨见状不禁打趣道:“于先生讲他喜欢小姑娘,因为小姑娘漂亮的衣服多,穿上去好可爱的。你们两个要是生个小女孩,一定很漂亮。”

        高洁失笑,她望着橱柜里头缤纷又温暖的色彩。他想要个女儿是吗?原来他有着这样柔软的希望。她也不禁柔软下来。她最后还是默许了于直的这些行动和同孩子有关的馈赠,默许着他对她越发明显的亲昵。

        他们恢复着同居时候的一些例行生活惯常,于直加入了高洁的晚餐,但和以前不同的是,于直亲自下了厨。

        在之前的那段日子里,在高洁的刻意安排下,从来没有给于直下厨的机会,所以高洁从来不晓得原来于直也是有一点厨艺的。

        连赵阿姨旁观了于直一手操办出来的家肴也很吃惊,啧啧称奇:“于先生啊,你们小年轻是有想法呀,在家里做打边炉还手打鱼丸。”她回头同高洁讲,“于先生熬了肉骨汤,手打了鱼丸,还有潮州空运来的牛肉,真是把一顿晚饭做得山青水绿,看来你们上海的男人都会灶披间的工夫这件事一点不假。”

        不过是稀松往事,原以为是一瞬而过、不该深植脑海的记忆,蓦然乍现。高洁想起她一直忽略的一个瞬间,她和于直之间的第一顿饭,是于直为她做了一碗骨头汤饭。那碗饭后,她就多了生的欲望,生平第一次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于直转过头来,对高洁笑道:“不辣的火锅可以吧?球球想吃很久了吧?”

        赵阿姨手里拿着三副碗筷,在餐桌上一一放好。于直好脾气地瞅着高洁,她没有办法拒绝重新和他在同一张餐桌吃饭,她知道自己还有着软弱的渴望,无法假饰,也掩盖不了。

        这一日后的每一日的晚餐,基本都是于直亲手来操办了。赵阿姨由此少了一件工作,只给于直做配菜指导和厨房下手。于直本就对厨房工作上手,只略得一二指导,就能让高洁每日都能喝到不同的营养羹汤。诸如鲜菌奶白鲫鱼汤、黄豆花生猪蹄汤、淮山枸杞草鸡汤、菠菜猪肝杜仲汤、党参红枣鳝鱼汤等,样样火候恰好、入口绵实、鲜入化境。

        晚餐后,于直又把赵阿姨给高洁洗头的工作接手过来,他隔一日便会领着高洁去美容会所那个爬满铁线莲的亭子间洗发室。本来高洁是拒绝的,但她的拒绝相对于直的坚持,从来都不起作用。

        洗头的时候,于直会给高洁做按摩。一开始只是按摩肩颈头部。隔了几天,他陪着高洁去产检,听到高洁同徐医生讲起孕期进入第八个月后筋骨疼得有些频繁,徐医生建议高洁日常做些腰腿按摩缓解。他便上了心,回来就开始为高洁按摩全身。

        高洁不再拒绝他进一步的好意。如何又忍心拒绝呢?她静静仰望着夜空,想起产检回来后,看到萝卜树的四十五厘米处多了一行字:“你会欢欢乐乐的。”这是于直写的,字迹刚劲有力,期待跃然于上。是他的,也是她的。斗转星移这些时光,她和他兜兜转转,终于两心并一意。

        于直重新回归了这种他熟悉了一年的家庭生活,每日准点甚至提前下班。如果高洁上班的话,他会准点接她下班,把车停在常德公寓对面的停车场,然后挽着她的手一起花个三刻钟散步回家。她即将临产,需要适量运动,他们都知道,都为孩子的出生调整着自己,从身体到精神。

        高洁不上班的时候,他会提前下班,回到她的公寓,提前为她熬羹汤。今日高洁不上班,按照往日,他本应下午四点就提前回去,但是被卫辙的临时会议邀请绊住了。不过他并不着急,发了短信给高洁,说:“今天想带你出去吃炖菜。等我回家。”

        高洁一定会客气回复“不用麻烦”,他见招拆招:“不太麻烦,是我想吃,想要球球陪我。”她一定会啼笑皆非,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发完消息,才同坐在对面的卫辙讲起公事:“承销商那儿都确认没问题,这个分拆上市的计划书你仔细瞧好了,我们就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回头我拿给奶奶去确认。”

        卫辙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他:“看你急着走啊?”

        于直镇定自若说道:“晚上约了高洁出去吃饭。”

        卫辙啧啧称奇:“和莫北是越来越像了啊,二十四孝得不得了。”

        于直十分淡定:“下礼拜开始我就不来公司了,老卫你就能者多劳吧!有事儿去我家找我,不过不能太久。”

        “是你家对门吧?”卫辙揶揄一句,又掐指一算,“预产期这么快就要到了啊?”

        于直说:“这两三个月就辛苦你了。反正正事儿我都在假期前办妥了,等今年财报出来,奶奶签了字,我们就算革命初步成功。”

        卫辙情绪激扬起来,但又皱起眉头:“上回动你车手脚的嫌疑人还没抓到,我心里头还是不踏实。他们的手段太老练,居然把所有摄像头都避开了,这可是老手犯案。”

        于直抚一抚后颈。

        警局在前一周将嫌疑人相关资料都提供过来,这是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尘封已久的名字—刘俊,那个坐在他对面请他吃了一块牛肉的老油条,也是他从此蓄意堕落的理由。他铸造过的错误终是有了孽力回馈。

        他想了想,安抚卫辙:“那人是个老手,道上也有些朋友,抓他可能得费些时日。上回是我自己大意了。不过这个人做事向来谨慎,这回失败了就不会再轻易出手,他还是保身价的老油条,好不容易才放出来。放心吧,下回我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得手。”

        卫辙点点头,又想起一事:“我听说穆子昀向你奶奶交了辞呈,说是要去爱丁堡念博士。她这么快就被于毅父子弄得偃旗息鼓决定走人了?”

        于直冷冷一笑:“于毅有他自己的一套手段,这几个月我倒是真把他和我叔叔的活儿给疏忽了。不知道他们进展得怎么样了。”

        卫辙略为沉吟,才问道:“于毅……会不会又和穆子昀联手?”

        “他不会和奶奶已经明确防备的人联手,他动的脑子只会放在怎么尽快让这个人出局上头。这也是奶奶会把穆子昀和他们父子拴在一块儿的原因。”

        卫辙恍然大悟道:“我原以为是你奶奶顾念穆子昀的旧情,才做人留一线。原来见识了你的手段以后,她把穆子昀这个烫手山芋弄过去是为了考察你叔叔父子的手段啊?”

        于直点头:“奶奶是矛盾的,她也的确顾念了旧情。只要穆子昀不再出什么问题的话。”他不想再讲了,“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在以前同居的日子里,一周里于直总有两三次带高洁外食,有时候是滨江的高级餐厅,有时候是CBD中心的时尚餐馆,也有藏在里弄深处的小食肆。那时候,他们都在努力扮演一对合格的情侣,吃饭是情侣活动里必不可少的项目。所以当于直把车开入一条老式里弄,在一幢老工房跟前的空地上停下时,高洁倒是并不奇怪。

        于直把车停好,扶她下车,走进这栋老工房。工房看上去年份不少,走道杂乱,也不洁净,一楼的铭牌栏里凌乱地插着各种公司的铭牌和门牌号。于直揽着她坐上电梯上到顶楼十层,门一开,就能看到对面的门脸上亮着LED灯,写着“长乐小厨”四个字。

        于直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里头就是居民住宅的格局,开了晕黄的灯,玄关处一个收银台,放着十四寸的电视机,电视里正播着本地节目,电视机旁边放了一盆文竹。高洁看到收银台后一壁墙贴着各色人种的客人在餐厅里的留影。

        客堂间放了五张钢座木板桌,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细的条凳,尚无人坐。往左转是厨房,因为门口挂着一副塑料帘子,里头传来锅铲操作的声响。右边还有一间房,但是门关着。

        厨房里的人听到了动静,门帘被人一掀,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转出来。高洁认得这个人,正是那位去探望过于直的残疾青年小严。

        小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于先生,你真的来了啊?昨天杨简跟我讲,我还不敢相信。”

        于直笑得很和气:“我带我太太来吃饭。今天辛苦你了。”

        小严操作着轮椅转到他们前头:“这是什么话。都准备好喽!来这里来这里。”他把他们带到了右边的房间,推开房门,“你们稍等,我去准备准备上菜。”

        高洁走进包房,没有想到简陋民居食肆的包房内,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里整壁的墙做成落地窗,正对黄浦江景,她情不自禁走近落地玻璃,窗外万国建筑伸向尽头的似火夕阳,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耀目得不得了的红光里头。红光之下,有下班后着急归家团聚的行人,他们的忙忙碌碌终于有了个休止,他们得以回归属于自己的窝巢,获得真正的休憩。

        高洁想,她也获得了休憩。于直走近她,按到她的腰部,他现在为她按摩的动作已经驾轻就熟,高洁也不会抗拒,甚至会默许让他靠得更亲密。

        他小心而温馨的抚触,与他们最初的时候如出一辙,那是她无比流连的世俗的相处,重新沉浸,依旧不能自拔。

        于直的手环抱到她隆得高高的腹上。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没有问她,他很想知道高洁会给他们的孩子起什么名字,以及会让他们的孩子姓什么。随着孩子出生的日期越来越近,他越来越小心翼翼。他所捧在掌心里头的,是他从未获取的一种幸福,予他无限光明,一平方米的黑暗已不能束缚他。

        于直说:“我想过了,等球球大一点,我一定要养只狗,和他一起长大。他有个伙伴,就不会太孤单了。等他和小狗再大一点,我想带着他和他的小狗一起去旅行,去巴西、圣胡安岛或者爱丁堡,还有很多地方。我想给他的世界很大,不仅仅在这里,也不仅仅在台湾。”

        高洁动了动肩膀,于直撑了她一把,帮她翻过身来,问她:“高洁,你找到你自己了吗?”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柔软的、清澈的、明朗的:“球球重新定义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生命。我最近常常做梦,梦里很踏实,牵着一个人一起走,有白天有黑夜,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但是不累,因为最后都可以回到家。身边的人很高兴。我想他可能就是球球。”

        他笑:“这样就好。”

        “球球让我很踏实。”高洁很踏实地笑起来。

        于直抚上她的额头,捋开她额际茸茸的发:“球球一定会比我们,不,比我更好。”他执起高洁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她手一挣,被他握紧,按到他的胸口,“我第一次来这里,应该说,第一次有胆子来这里。大概也算我运气,干了这么多坏事,还能意外得到原谅,其实我不配。现在站在这里,我还是没太敢掀开皮仔细看自己,刚才面对小严,我还是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他是个好人,不计较我的罪过,对我又客气又感激,但我只想着回避这些我干过的坏事,就像你说过的,我很小气。诚实地看自己,这点我远不如你。”他无奈地笑,摸摸她的肚子,“我很羡慕球球,他有你这样的妈妈,真的,很羡慕。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让你踏实起来,真正踏实。不要再怕我,也不要后悔认识我。我想做一个好爸爸,让别人都能羡慕球球。”

        高洁专注地看着他,眼眶都有点红了,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劲儿看着于直无奈的笑容,听着他坦诚的话语。然后低下头:“于直,我想过给球球的名字,我和你想的一样,我希望他不要像你,也不要像我,他应该是欢欢乐乐的。如果是女孩,我想叫她于欢,如果是男孩,我想叫他于乐。”

        于直拥紧了她,用手指拭去她眼角欲出的泪,他不想再让它们落下。

        有人敲门,然后推门而入,这回却是杨简探头进来:“哟,不好意思啊,打搅你们夫妻恩爱了,你们看这都到饭点了,可以上菜了吧?”

        于直放开高洁,这时高洁的手机也恰好振了振,她拿出手机低头一看,是久未联系的穆子昀发来的,她说:“洁洁,这两天有没有空?表姨想和你道个别。”

        杨简手上捧着一个大瓷盅走进来:“先来一碗蹄花汤,我没教过于直,文火精炖,保管外头喝不到。”

        于直看到高洁神色有异:“怎么了?”

        高洁放好手机:“没事。”她握住于直的袖管,笑着让美好的夕阳余光照到自己的面颊上,“我们吃饭吧。”

        穆子昀的相约,高洁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于直。无论她和于直最终可以走到哪一步,她都不想再让穆子昀成为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出现的人物。

        穆子昀将高洁约到离常德公寓不远一处老式石库门居民区内的咖啡馆。高洁在同她见面前,去上了她在临产前的最后一班。裴霈和小方早已按她的吩咐各就各位,工作室运转如常。她将一些琐事交代完毕,刚好过正午时分。她同穆子昀约在一点,于直四点半会来接她下班,她有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她不知道穆子昀为什么会约她,但是穆子昀的短信里提到了“离别”,她想,她和她这位表姨的这场关系,也该有始有终了。

        穆子昀定的咖啡馆藏在待拆迁的弄堂深处,里头纵横交错,砖石凌乱,门牌很不好找。高洁走岔两次路,最后抬腕看表,显示心跳有些加快。她缓了口气,摸着肚子,她的孩子还有十来天就要出世了,她不能急躁。高洁缓下气,终于找到那间咖啡馆。

        咖啡馆在一栋残旧的石库门内。高洁推门进去看见一间有咖啡厅样子的客堂间,室内没有开灯,四下也无一人,周围摆着全藤编家什,看得出原本的意趣,只是装饰物品太过于乱糟糟。她不知该进还是退,直到有人叫她:“洁洁。”

        穆子昀自黑暗深处走出,一身宽大的长袍,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长长的白银项链挂着的石榴粉钻坠。这条坠饰,高洁再眼熟不过了,这是出自她母亲之手,多年前在爱丁堡莫切斯顿别墅初次相遇时,穆子昀就佩戴着。

        高洁看向许久未见的穆子昀,她的脸已经没有什么男童气了,老态毕现,脸色青苍泛白,大眼周边布满了皱纹,挂着明显的眼袋。这让她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她的目光扫在高洁的肚子上,笑了笑,笑得实在不算好看,她说:“我们家的女人为什么都会怀上他们家男人的孩子?”

        高洁不安地退后一步,穆子昀说:“你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生了吧?来,这里坐。”她随手扭开身边的一只落地灯,原来这里放了两只已经除去椅套没有软垫的单人沙发并一只小圆桌,小圆桌上放了套茶具。

        高洁谨慎地扶着腰坐下来:“表姨,这里怎么没有人呢?”

        穆子昀也跟着坐下来:“这是我一个老友开的咖啡馆,我当初入了点股。现在这里就要拆迁了,她最近找了新店面,在那儿忙装修,这里暂时顾不上收拾。我呢,最近有空就来这里,因为我退股了,所以要清算一下和她的往来账,把本来属于我的东西都拿走。不过也实在是来不及,我明天凌晨的飞机,只好把你叫来这里告别。”她弯腰拿起茶壶倒茶,“只有白开水了,没关系吧?你是孕妇,也不能喝别的。”

        “没有关系。”她望着穆子昀的动作,“表姨,您要去哪里?”

        穆子昀倒好了水对她说:“爱丁堡啊。那里清静,也干净。可以收留我这个蠢得无可救药的人。”

        高洁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穆子昀,她面前的茶杯内白水清澈见底,喝也不好,不喝……她望一眼对面的人,也是不太好。高洁仍旧不情愿喝茶。

        穆子昀不以为忤的样子:“洁洁,你是用什么办法把于直收得这么乖的呢?我以前以为他只是喜欢你,没有想到他却这么爱你。”

        高洁伸手转动着茶杯,茶杯内的小小涟漪越扩越大,她把头抬起来,正对上穆子昀望过来的眼睛。她的目光透着点莫名的血色,滴血一样怨毒。过去的种种,掠过高洁的脑海,从爱丁堡到台湾又到上海。她一手扶腰,一手捧着肚子,她的孩子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和她现在紧张的心跳一样。

        “表姨,原来前不久网上那些新闻是您安排的。”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

        穆子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优雅地拿起茶杯,捧在掌心:“我只是想啊,在男女情事上向来不靠谱的于直,这一次到底靠谱不靠谱呢?他公开承认你是他的妻子,我真是吃惊。你妹妹高潓也很吃惊。她原来挺怕于直的,以为你和她一样,都被于直这个狠心的男人耍了,结果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所以她更加恨你们了,但是又拿于直没什么办法。就当用这个法子帮她出出气吧。哦,对了,看他们母子三人现在没有依靠,我也就发了个善心,没让他们彻底破产。你觉得我做得对不对呢?”

        高洁苦笑:“高潓后来接受采访说的是事实,网上曝光的那些情况也是事实。在这件事情上,我没什么立场。”但她又逼视着穆子昀,“但是,您的目的恐怕不止这些吧?”

        穆子昀呷了口茶,才又慢悠悠道:“洁洁,所以呀,我俩要合作真是很困难的事,本来就不应该合作,以后也不会再合作了。你以前答应我的事情,最后都落了空。我可是实打实帮你逼着吴晓慈认罪了,也让高家彻底败落了。而你呢?我想你总该能帮我些什么。我是不想看到于直搞的那个网站能顺利上市的,他们找的美国承销商最忌惮投资的企业主闹出情感纠纷尤其是婚姻问题影响股权分配。我想呢,你和于直不稳定的婚姻关系,倒是可以帮我解个气,搅一搅他的事业局。”

        高洁蹙紧眉头,脸上的不满已经不能很好地掩饰,然而穆子昀好像浑不在意,看着她的神态反而发了笑:“洁洁,我们的命和运不一样。你知道吗?经此一役,我更加认命了。于直的老子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和我联系,他怕他儿子和他老娘连他一起清算,把我撇得干干净净。于直的堂哥和叔叔成天找我麻烦。我这辈子受够了,和这帮姓于的混在一起,简直倒霉透顶,万劫不复。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于直居然对你这么多情,多情到出了事反而落实了你们的关系。我又一次看错了他看错了你,自己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就这么笨呢?总栽在于家和你手上。”

        高洁听不下去了,她浑身冒着燥热,也许是天已近暑,一到下午,整座城市的空气都让无比气闷。这些都是她已经摒弃的过去和情绪,以后也不会再有。她要告别的过去,只剩下眼前这最后一个。她扶着腰站起身:“表姨,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工作室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怀着孕还上班,你也真不容易。”穆子昀跟着站起来,忽然将脖子上的石榴坠饰项链拿了下来,双手一捻,明光璀璨、晶莹闪耀的翻皮露籽石榴晃动在高洁眼前,让她眼前一花,待她定睛,那坠饰项链已经戴到了自己脖子上,叠在于直送给自己的那枚“守护者羽毛”之上。

        只听穆子昀说:“这是你妈妈送给我的,有美好的寓意和祝福,只是我再也用不到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祝你好运吧。”

        高洁握住胸前的翻皮露籽石榴,翻皮的褶皱硌到她的掌心,有点疼痛。她对穆子昀说:“表姨,我也祝你一路顺风。”

        穆子昀拿起茶杯,像当初一样,举向高洁,示意她拿起杯子。高洁跟着拿起了杯子,同她的杯子一碰。

        “我会求仁得仁的。你放心。”穆子昀笑着说,看着高洁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于直四点抵达常德公寓,是裴霈开的门,告诉他,高洁临时出去办事了,于直问去了哪里,裴霈一脸茫然。

        他站在“水之遥”工作室门口就开始拨打高洁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裴霈请他进去等待,但于直在室内也就坐立不安地停留了半个小时。他没有等到高洁的回电,高洁也没有回来。他开始给言楷打电话,言楷在二十几分钟后回电:“查了摄像头,嫂子下午一点一刻左右进了静安和闸北交界的拆迁区,那里摄像头都拆了不少,只有她进弄堂的记录,没有出来的记录。我在局里报案了,但是失踪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警方不接受报案,没法查周围摄像头经过的全部车辆。”

        于直在今早九点送高洁来到此处,现在已经过了九个小时,他只觉得等得足够久了,无法等待二十四小时,他急速思考着各种合理的可能性:“确定一下穆子昀什么时候的飞机,到她家去查一下,再去查查周围路段的摄像头。”

        “直哥,你怀疑是穆子昀—”言楷领会到其中要点,立刻转口,“我就去查。”

        不到二十分钟,言楷就回了电话:“穆子昀是今天凌晨的飞机,飞爱丁堡。我也查了那弄堂周围的摄像头,和嫂子的一样,没有穆子昀进出的记录,如果她进出过应该也是从摄像头盲区走的。不过,她现在也失踪了,没去机场,登机牌也没领。我们要再找她得费不少时间,最快的办法是报警,但是嫂子和她失踪都没满二十四小时,我们后来也没再查穆子昀其他的犯事证据,警方现在不会出警的。直哥,接下来我们咋办?”

        于直一手执手机,一手捏紧脖颈:“我亲自去一趟局里,我们在那儿会合。”

        他收起电话,急奔下楼,闯了个红灯,一路奔到停车场,钻入车,系好安全带,将车启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于毅打过来的。于直一手发动汽车,一手接起电话。

        于毅的声音透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笃定:“阿弟,有一桩紧要的大事要找你商量商量。”

        于直将启动的车熄火:“阿哥,你现在在哪里?”

        于毅答:“我在家里啊。”

        于直掉转方向,重新发动汽车,转向于家大宅方向开去:“你等我。”

        不过二十分钟,于直已将车开进于家大宅的停车位,他看到于毅就站在绿茵茵的桂花树下等着。于直下了车疾步走过去,带过去一阵风。

        于毅待他走到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过去。于直说:“我不抽烟。”

        于毅自己点燃一根,吸一口,看一下表:“阿弟,我左看右看,你真是和老早不大一样了啊。”

        于直站在桂花树下,勾一勾唇,心里很急,说话却不急:“阿哥,这么着急把我叫回来是什么事情?”

        于毅掸一掸烟灰:“你既然着急回来了自然心里明白是什么事情。”

        于直心急如焚,脸上却是似笑非笑:“我们弟兄就不用打哑谜了,阿哥,你直说。我心里有数。”

        于毅拍拍于直的肩膀:“还是阿弟你当初查得仔细,提醒我穆子昀可能有其他的动作可以抓个把柄,我和她直接打了大半年的交道,倒还真是抓到几个。每个爆出来都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对我们芮华可都不大好。所以奶奶当初才会要你对她网开一面的吧?你倒是很听奶奶的话,真没再查下去,我呢,很听你的话,到底是查了下去。”

        于直双手抱胸,虽然脸色沉着,但是阴郁之色浮了上来。于毅瞧了出来,油油地笑起来:“阿弟,你是有胆有谋的人,阿哥一向没你这个魄力,难得听你两回话,结果都没有走错棋。多谢多谢啊!”

        于直冷笑一声:“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于毅拍一下手:“好!你话说到这份上,阿哥再吊你胃口就真不好意思了。阿哥查穆子昀的事情费了老大力气,她这些年在供应商那边吃的回扣的证据,我手上已经有了,涉及数额还不小。她一向是个聪明人,前不久察觉到我的动作,也知道这些东西会捅出什么娄子,牵连到什么人,所以今朝晚上准备跑路,不是明面上的出国,是借道偷渡。阿哥我呢,确实在犹豫抓还是不抓她。毕竟她跑路了,对我,哦不,对我们家影响不大,恐怕还是好事。但是把这些东西交出去嘛,就不见得了。”他笑眯眯地觑着于直,“我也有些道上的眼线帮忙,只是也没有防到她跑路之前又折腾出这事。”

        于直紧了紧牙关。

        于毅慢慢悠悠继续道:“你有你的大本事,多给你一点时间,你自然也能把她的证据揪出来。可巧,现在你这个无能的阿哥能帮你的呢,也就是帮你节省这点时间。毕竟—”他扔下烟头,用脚踩灭,“也是要看在我未来侄子的面子上的,他应该等不起吧?高洁快生了吧?”

        “阿哥。”于直将手拍到于毅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谢谢你做了一回我背后的眼睛,其实什么都瞒不过你。坦率地讲,这种天赐良机要是放在以前的我面前,我肯定也不会放过。芮华的股份转让合同,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

        “哎!你这话讲的。”于毅说着尴尬的话,但是脸色一点儿也不尴尬,他伸出五根手指头,“阿哥不黑心,只拿你一半。”

        于直没有片刻犹豫:“好。”

        他身体一动,想要立刻行动,但是于毅没有动。他看着于毅,于毅看着他。他笑起来,于毅也笑起来,方慢慢悠悠又说:“其实阿哥也很看好未来珠宝互联网市场,很想帮你搭把手一起共创‘匠之艺’的未来。难得有这个机会,和你一起并肩战斗嘛!”

        桂树枝丫随风而动,劲风终于吹来,打到于直的脸上,但他未有丝毫犹豫,也未有丝毫表情,甚至无丝毫情绪,他握着于毅的手腕,迈开脚步:“一句闲话。”

        “阿直—”于毅又把于直叫住,“我还有一句话,我手上的这些东西,不少还关系到你爸爸,很多项目都是他和穆子昀一起经手的。”

        于直脚步停了停,但很快又迈一步:“阿哥,我们家讲究的就是愿赌服输。”

        他快步走进大宅,没有想到祖母林雪正端正坐在客堂间里头,手中端着一杯茶,也许是她最爱的单枞。

        于直在林雪跟前停下,朝她鞠了一躬。林雪幽幽叹气:“你们的事情,我管不住了,以后这里总是要交给你们的。”

        于直的声音有些沉痛:“奶奶,对不起,我终于知道该怎么选怎么做了。我会承担所有的责任和后果。”

        “不会后悔吗?”

        “不会。”

        “你去吧。”

        高洁被肚腹之中一阵细微紧缩的酸疼催醒,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都被颠簸着,她感觉到双手背在身后,由绳索缚住,双脚也有绳索缚住。她很难动弹,意识聚拢起来,她极力回忆着。

        她在离开咖啡馆以后,穿梭在迂回的弄堂里,又走岔到已被拆迁了一半的区域。那是下午两点半,或者三点。周围一片奇特的静谧和荒凉,静到她听到了身后清清楚楚的脚步声。她想要回头找后面的人问个路,可是还没有转过身,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高洁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糟糕极了。她的胃有点灼痛,被缚住的手脚也很痛。但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疼痛,最致命是肚腹中细微的紧缩。但是她不能擅动,更不能发声。

        她挣扎着让意识清醒,仔细辨别现在的情况。她应该在一辆车的车后座,车正颠簸在不太平坦的道路上,这辆车应该很破,防噪设施很差,她听见了呼呼的风声。

        已经过了多少时间?高洁辨别不清,好像已经是夜里了,她感觉不出有阳光的照射。车的速度缓下来,然后停了下来,前面有人打开车门,又把车门重重关上。或许因为车身震动,高洁腹中又一阵紧缩,她心里默念:“球球,不要在这个时候,再坚持一下。”

        车前座的车窗应该开着,有风吹到高洁身上,她很冷,但她坚持着没有动,保持着呼吸也没有发生异常。她小心地倾听着窗外的声音,除了风声,依稀还有水流的声音,哗哗的,响极了,像是瀑布或者水库。车门又被打开,那人又钻了进来,车子再次启动。这时候高洁在心里有规律地默念着数字,开始计时。

        这是一段难熬但是必须挺住的过程,当高洁数到第一百八十个六十时,车又停了下来。车前座那个人又开门下了车,这一次他把车后门打开,先是拍拍高洁的面孔,高洁竭力装作静止状态。接着那个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从车上拖下来。她的后背从车椅上跌落到坚硬粗糙的地面,隔着夏日薄薄的麻布孕妇裙被沙砾一路磨着,她感觉到自己的鞋掉了,袜子也因与地面的摩擦被扯下,裸露出的脚后跟和小腿肚被粗糙的沙砾磨破了皮。但她忍着,一直到自己的身体被那人扔了下来。这震动又牵动了她腹中的孩子,紧接着腹中的一阵紧缩伴着噬心蚀骨的阵痛。

        高洁忍住未动,也没有发出声音。

        那人拍了拍手,咳嗽了两声,大约当高洁真的没有清醒,开口讲起话来:“妹妹啊,接下来是一尸两命还是逃出生天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谁让你好死不死嫁给于直那个浑蛋呢?这都是于直欠我这个老哥哥的。没有弄死你,已经算我良心好了。如果你真的去了,可不能怪我啊!冤有头债有主,算账要找于直和那老货去。”

        他踢了高洁的腰部两脚,确定她还是一动不动,才又钻入车中。高洁不敢睁开眼睛,在黑暗里辨别着汽车发动绝尘而去的声音,之后,只剩下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她艰难地数着数,又数了九十个六十,熬过又一波肚腹深处传来的益发明显的疼痛,才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繁星,就像巴西密林的黑夜一样,夜空万里无云,没有任何阻挡。高洁移动着目光,四处观察。果不其然,这里四周都是树木,像是林地,又像山丘,因为四周太暗了,她看不清楚太远的地方,只依稀看出靠她五米远的地方似乎有一块岩石。

        高洁咬着牙,积攒好了力道,向右侧倾倒侧身,用右肩顶住地面,拼尽全力,想要把身体支撑起来。但是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让她用尽力气,反复不知多少遍,终于凭借着右手肘,把笨重疼痛的身体撑起来。然后她气喘吁吁地靠着手肘和臀部的力量,一点点向那块岩石靠近。

        虽然只有短短五六米的距离,但当高洁终于挪到终点时,夜空已经渐渐发青。她腹中紧缩的疼痛又袭击过来。她想,为了球球,她不能坐以待毙。她靠在岩石上只休息了小一阵,就瞅准了岩石比较尖锐的位置开始摩擦手腕上的绳索。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她腹中紧缩的疼痛不时袭来,可她不能等,她咬紧了牙齿,不管手腕被石头磨破了多少处,只鼓舞着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渐渐明亮起来,高洁终于看清楚了,她处在一片树林中,树很密很高,有一些是松树,还有些看上去像是杉树,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丘陵还是平地,但依稀判断出应该是在深山中。不过,天亮了,她的信心和勇气又鼓了起来,加快了手腕的动作。当天边出现一线红光,高洁手腕上的绳索终于被磨断。接下来解开脚上的绳索则简单多了。手脚终于重获自由时,高洁整个人虚软下来,靠在岩石上休息了好一阵。疼、饿、渴,还有全身用尽力气的虚脱,是她此时最直观的感觉。她双手抚摸着肚子,摸到了孩子的踢动,越来越明显而频繁。这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行使的指令,她还不能有丝毫懈怠,她还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她必须尽快走出这里。

        高洁将自己全身检查了一遍,手机和钱包如意料之中已经不在了,万幸之中脖子上那只“守护者羽毛”依然安在。她先打开GPS定位功能,但电子屏幕显示没有信号,好在电子指南针功能还可以一用。她想了想当时于直为她讲解的使用方法,按着水平方向转动手腕,让指南针正确启动起来。接着支撑身体站起来,以岩石为中心,朝南走出约五十步左右,再绕着岩石走一圈,找到了她的袜子,她把袜子穿上后,按照岩石和袜子连成一线的方向走,又找到了自己的鞋,她把鞋穿好,认准了这个方向走了百来步,走到一处空阔的泥地上,不出意外找到了轮胎浅浅的痕迹,也看到远处连绵的山峦。

        所有的无力都化作求生的气力,高洁扶着腰,按摩着疼痛的地方:“球球,不要急,妈妈带你回家。”

        接着就是一场异常艰难的跋涉。高洁沿着轮胎的痕迹走了一个多小时,仍是在林道中的泥土地里,没有找到环山公路,也没有遇见一个人,而轮胎的痕迹已经淡在一处三岔路口。她极目远眺,用她曾在雨林工作的经验判断着地势。朝东的那条路是向低走势,东南方向向高走势。她再看向东北方向,看到那条路的尽头似乎有一条河流蜿蜒而过。

        腹中又一阵痛,高洁捧着肚子,对肚子里的孩子说:“球球,我们赌一赌回家的路!”她想,时间就快来不及了,纵然再艰难,她也必须坚持下去。这一次,更加必须。

        跌跌撞撞的高洁一边走一边看着她的人影被太阳压成她脚底下的一个点,又在她眼前扯成一条线。那条河汩汩向前,无穷无尽,她想到多年以前沿着阿贝特河的夺命奔逃,身边没有人能够帮助她,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遇到一个路过的人可以帮助她。

        但此时同那时还是不一样的。那时的她不识方向,只凭本能而生而活;现在的她没有迷惘,有着坚定的方向,有着对新的生活和生命的责任。

        可是,高洁跌跌撞撞地走着,她腹中的疼痛间奏越来越频繁,体力和脑力已在崩陷边缘,烈火一样的日头晒得她眼前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模糊。她努力集中着自己的精神,不时握住“守护者羽毛”,观察着显示屏上GPS的信号,那是唯一的希望和坚持的信念。

        也许又走了一个小时,也可能是更多时间,手表上的信号微弱地跳了起来,一闪一闪。但是高洁的身体已经开始让她绝望,她踉跄着抱住伫立在河边的一棵树干粗壮的大树,她无法控制她的身体了,下体一股热流正在急速涌出,她慢慢滑倒在泥地上,当身体贴上树干时,她才察觉到后背已冒出淋漓的汗水,极热极疼。她的嗓子冒着烟,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高洁只能靠着树干,徒劳地看着那寄托着她唯一希望的信号,信号只有一格,微弱地闪动着,像在鼓励她勉力前进。可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徒劳地望着潺潺的流水,不知道还会不会像当初一样,恰好有一条援救她生命的船路过。痉挛性的阵痛更加频繁地袭击着她,她的身体在撕裂、在下坠,原来生命诞生的感觉是这样。高洁已经没有别的办法,疲劳、口渴、饥饿、疼痛折磨得她现在连扯下托肚裤的力气都没有。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如果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那么她也只有面对现实,她要让自己平静,让自己能够再次积累出仅剩的力气做最重要的准备。她倚靠在这棵树下,被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颠簸覆没,她的意识在凝聚和涣散中挣扎。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当初那条船上,挨着身上的疼痛,然后有人推门进来,蹲在她面前。那个人严肃地对她说:“你的肩膀脱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我必须帮你接回去。立刻。”

        那个人的表情凝重、认真和诚恳,还有焦灼、疼惜和痛苦。

        高洁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不是幻觉,是真的,于直就蹲在她面前。

        于直小心地抱着高洁,他眼前的她,比当年在阿贝特河上见到的她还要糟糕。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满头满身都是汗水和污渍,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到几乎脱皮,手腕、脚踝、膝盖上布满各种划伤和擦伤。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的羊水破了。可她还是那样,明明疼痛已到极点,却忍受疼痛到极点。

        他找了她半个黑夜一个白天,在心中做好了千百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能撕裂他的心肝和骨头。他即将获得的,也是可能会失去的。当真正失去的恐惧袭来,他才发现,他满心满脑,已经将所有的过去摒除,留待一个期待已久的空间是为了给他们和他们的孩子的将来。然而在他发现她失踪后,瞬间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于直发疯一样开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车,一开始还没有线索,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

        穆子昀昨晚七点被警方控制,在八点的时候,于直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见到了她。二十多年,他心头的毒,眼中的刺,一平方米的黑暗,整个年少时期的执念,成年后首次算计部署的动力。但是再次见到她,以上种种浮上心头又全部烟消云散。

        穆子昀对他微微笑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被你妈妈摁着脖子摔在我面前,那时候还只到我腰这里,丁点大,被甩下来也不会哭。”

        于直狠狠盯着她。

        穆子昀镇定地坐着,很平静地微笑着:“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有了你,你爸爸就有了更理直气壮花天酒地不负责任的底气。你是他的继承人,更是他的挡箭牌,他可以彻彻底底地享受人生。你妈妈死后,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我后来才发现,原来你妈妈活着的时候,是你爸爸对我最好的时候。那时候他最需要我,帮助他的事业,排遣他在婚姻上的苦闷。他可是真心实意喜欢过你的妈妈,没有想到你妈妈太神经质了,而且从来不能帮到他。”

        于直终于冷冷开口问:“高洁在哪里?”

        穆子昀咯咯笑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和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产生这么深厚的感情。你们能把我抓过来,那说明你已经向于毅妥协了吧?”她的目光渐渐悲凉起来,“阿直,你比你爸爸好多了,你可以为了高洁放弃你的股份,也放弃了你的爸爸。你爸爸绝对做不到。为了享受,他连他的老母亲都可以抛弃,而且会做得心安理得。”她的目光又渐渐凶狠,“你知道吗?你曾经会有个弟弟,如果他生下来,你爸爸会重新被婚姻拴住,你所得的一切也会被重新分配。他在我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被高洁害死了。对,我可能欠你的这辈子都讲不清楚,但高洁欠我的清清楚楚。她欠我一个孩子。”

        于直手握成拳,骨骼几乎作响,他差一点冲动起身,被身边的警察摁住。

        警察喝问穆子昀:“废话少说,老实交代。”

        十几分钟后,穆子昀交代出了刘俊,原来又是刘俊。他预估到刘俊的谨慎,却没有预估出穆子昀的疯狂。上一次的车祸,于直只是一哂了之,其时,他完全没有想到他遥远荒唐的过去,最终铸成了今日将高洁牵连进来的后果。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正在为他的过去付出代价。

        于直咬紧牙根,是他疏忽大意了,他悔痛交加到摧肝裂胆。

        穆子昀并不知道刘俊会将高洁弄去哪里,只知道刘俊说过会把高洁丢进他老家浙江衢州的深山里。于直不能再等待,他有一种预感,他的孩子不能让他等太久。警局也派了一辆警车跟他一起出发赶往衢州。

        因为几地警方的联合搜查,刘俊于上午十一点在浙江和安徽的边界被逮捕,交代出将高洁丢弃的大致方位是在两个小时以后,于直终于知道高洁被绑架的具体方位,也心安下来,高洁没有受到其他伤害,只是被丢入荒山。那里是正被封山修复的自然保护区,地貌崎岖复杂,山中没有信号源。于直打开手机上可以接收高洁脖子上吊坠GPS定位信号的APP,这是唯一且渺茫的希望。

        “我相信你,你尽管去做。”

        疯狂地在山道上开着车的于直,想起了在阿贝特河上漂到他面前的高洁。

        当时他问她:“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

        当时她一字一顿地答:“不,怪,你。”

        那时候她像热带的毛蟹爪兰,坚实俊美,生气勃勃,斗志刚强。这次,为了孩子,她应该也会刚强。

        于直没有想到,他猜到了高洁的刚强,却没有防备自己的软弱。

        当他接收到越来越强烈的信号指示时,他加快车速的同时,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将高洁可能面临的任何情况都做了一番猜测。在进山前,他就请求警察打电话给当地的医院派遣救护车跟随,甚至在出发前,他就在车里放了干净毯子、军用医疗包、水、巧克力、面包和参片。然而,当他看到面前的高洁时,所有的建设还是轰然崩塌。

        他紧紧抱着高洁,又害怕握碎了她。他不住说:“高洁,对不起。我来了,你再忍一下,救护车就快到了。”

        高洁在激痛中清醒过来,是的,是真的于直在她面前。她积攒的气力,此刻有了用武之地,她喘着气,她必须告诉他最重要的事:“孩子……等不到救护车……”

        于直跪伏下来,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高洁的腿间,他褪下高洁的托肚裤,轻轻地拨开她的双腿。高洁的感觉没有错,他们的确等不到救护车了。

        高洁伸出手来,于直立刻握上,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接生过。”她握紧他的手,“我相信……你。如果……如果我有什么事情,我……我也相信你会是个好爸爸……会好好把球球带大的。”

        于直突然俯身过来,抱住她的肩膀,他们一齐靠在大树上。他埋首在她的肩头,高洁只觉得肩上似乎是湿润了,他胸前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到了她的胸前。她抚摸着他的发,他的发很柔软。

        “于直……你不要……这样……”

        于直抬起头来,眼眶很红,他从没有让她见过这样的他,他说:“如果你只有球球一个孩子,那么这辈子我也只有球球一个孩子。我们不能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有遗憾。”

        高洁勉力地点头。她眼前晃动着她熟悉的晶莹剔透的猎犬,折出璀璨耀眼的光彩。她亲手雕琢的心意,又被他放到他的胸前。她看到那心意离她越来越近,于直温柔地吻上了她的额头。

        “高洁,我爱你。”他说。

        她的身体一震,也许因为阵痛,也许因为这句话。她抬起手,捧起他的脸颊,可是又一波猝然而至的阵痛让她不住抽气,讲不出任何话来。

        于直轻柔地握着她的手放下来,说:“我带了些东西过来。我现在去拿东西,洗手消毒,你再多忍一会儿。”他望一眼天空,“在太阳下山前,我们应该可以看到球球。马上就要中秋节了,我们可以和球球一起吃月饼,我们一家人一起。”他又轻轻吻到高洁额上。

        高洁借着于直的吻,仰起头来,看到了顶上的绿荫如盖,宛如神伞,神伞缝隙间,黄金一样的阳光,落在了于直的发上、眉目上、肩膀上。

        疼痛虽然是无休止的,但生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蓬勃生长。阳光已经伸进来,她终能握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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