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这几天里夏夏饥一顿饱一顿，她试图像个厨师一样做饭炒菜。但她没有进过厨房，也没有学过。

        打从出生起，夏夏就是一个吃着大锅饭长大的女孩。小时候有奶粉，上学了有食堂，工作了还有工厂。她的饥饿由不得她自己来掌控，而是随着铃声起起落落，吃饭铃响了，肚子就饿了。

        当这种痛苦的自由久违地回归到夏夏手中，她越发地希望工厂恢复到过去的样子。

        和夏夏抱有一样想法的人还有黄画眉。她们并不清楚夏夏这些天经历了怎么样的痛苦，她们清楚自己正在承受痛苦。夜幕降临之前，她们每天都在烧到尾巴的蜡烛，她们小心地把一部分废弃衣服上的线拆下来，浸泡在蜡油中，每天都要把越少越短的棉线挑出来，再拆一根新的放上去。

        她们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端着一个瓷碗，小心翼翼地走着，唯恐照不见路，一个踉跄，滚烫的蜡油泼在自己手中、落在地上。

        夏夏刚跨进屋门，她们正在用一根银针挑起棉线，换上新的，再把多余的蜡泪拨回到碗里。

        天慢慢压下来，赶在天黑之前，黄画眉用打火机将数十个瓷碗中的棉绳点上，女孩们的脸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她们手指甲里油乎乎的，端着碗，走得极慢。

        黄画眉拿着打火机，甩了甩，嘴巴里咯嘣嘎嘣响个不停，没吃完的饭盒撇在一边，用一个漆黑大塑料袋装着，等明天一早优生所的人就会收走。

        “画眉。”夏夏道：“我来看报纸。”

        “脚底下。”黄画眉道：“乌漆嘛黑的，明天再看吧。”

        她们说着话，簇拥着走了。像是一簇萤火虫，乌泱泱的飞走了。天光渐渐暗下来，夏夜本就比其他时日要晚一些，落日的余晖中几盏路灯先声夺人，天上的云，地上的星。夏夏蹲在下面，勉强地读着报纸。

        【……了解到，由美集团已（框）请海通国际作为财务顾问，公司将针对现有债务推出一个整体债务管理方案……公司会公平对待所有债权人。

        目前，整体计划方案仍在起草中，鉴于行业前景的不确定性和债务结构的复杂性，无法确定最终方案推出的时间。】

        好像每一个字都看得懂，组合在一起，夏夏又变得读不懂。她看不到上面提到“忠实伴侣工厂”六个字，也看不到董事长说会如何安排她们的工资，那些认识的字扭曲成长长的影子，挂在夏夏的心上。

        她将不认识的字用“框”代替，继续往下读。

        【本次债务重组将（框）盖由美集团的62亿元债务，其中包括39亿元公（框）、私（框）以及部分银行（框）款。

        而（框框）时代优生集团和（框）拳头公司作为持有由美集团39亿元公开债（框）的特设小组的财务和法律顾问将在近日召集持有人召开会议，讨论对由美集团重组计划的意见等事宜。】

        还得靠字典。

        夏夏想起小学报纸上的填字游戏。她原本是喜欢做的，做的又慢又磨蹭，经常用一块橡皮在上面写了擦，擦了写，改改涂涂到报纸薄得透光，直至破洞。现在这些记忆扑上来，将灰蒙蒙的工厂覆盖，变得鲜活而灵动。

        “聘，聘请。涵，涵盖。”夏夏慢慢地念道：“募。公募，私募。”

        她将这段话完完整整得翻译了一遍，发现自己读懂了每一字，还是无法理解。她以为报纸上会提到“忠实伴侣工厂”，会提到一个月没有人管的女工们，会提到因为没有钱而断水断电的工厂，会提到减半的工资，最不济会提一句“忠实伴侣工厂再也不做男人生意啦！”

        结果，并没有。

        报纸上的由美集团，是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

        夏夏开始打嗝，她打饿嗝，走出工厂。保安都怀孕去了，老员工跑光后，根本没有人管谁走出了，谁回来了。

        夏夏便一直走，她看见街上不同衣服的女人，灰的蓝的红的白的，实际上大家各有各的相同，不同的只是衣服上印有的工厂名字。她们走进快餐店或便利店，有的蹲在地上抽烟，还有的仰头望天。

        夏夏看她们只剩下色块。她拐入小巷，到自由小学边一间公共厕所，打开水龙头，掬一捧水灌到胃里。

        空气中弥漫的屎尿味，发酵出恶臭。夏夏的耳边，蚊虫翅膀扇动的声音不断徘徊。她扇了扇，昏暗的灯光下也不知道有没有赶走。她又鞠了一捧水灌下去，呕出来。

        一条街外的店纷纷开张，小吃车，手推车里传出油炸的味道。这股味道和屎尿混合在一起，夏夏又呕了一声。她扶着墙走出来，走两步，打个饿嗝，呕一下。第一口灌进去的自来水在她胃里翻滚，嗓子上下按压，夏夏扶着路灯杆子，扣嗓子眼，半点什么都东西都没出来。

        她空荡荡的胃早把带着臭味的消化了。

        这让夏夏火冒三丈，她把手中的报纸卷成桶，鞭打着电线杆，嘴里念念有词，“没饭吃，没饭吃，我让你生不了——我让你生不了。”她涨红脸，给自己打累了，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咕声。

        “闭嘴。”夏夏对自己的肚子说道：“不争气的东西。我现在带你去吃饭。”她踱着步走，学着经理把手背在身后，空无一物的工厂大门内只剩下优生所的大垃圾袋。

        夏夏扒拉开，暖黄色的路灯逐渐烧红，这抹亮色不照亮其他地方，只点了夏夏的两颊。她低下头，立起一边的大塑料袋，在里面快速捞一个有些重量的。

        依稀可见还有三分之一的米饭，和没吃完的土豆丝和肉汁。

        夏夏环顾四周，猫着身子将盒饭包进自己的工服下摆。她躬着身，本就因做工驼背的躯干卷成一只虾。

        “吃吃吃。今天让你吃个饱。”夏夏喃喃自语，路灯照亮的区域越来越狭窄。

        她钻到墙角，才松口气，将盒饭掏出来放在土包上，“今天吃……土豆丝，白米饭，还有……”

        夏夏用手指沾了点肉汁尝尝，眼睛亮了，“土豆炖牛腩。”

        她一天的辛劳都扫空。月光下，冷掉的米饭一颗颗饱满晶亮，夏夏偷偷又去了一次。有了上次的经验，她胆子大多了，挑了一双稍微干净的筷子回来。

        “你运气真不错。”夏夏自言自语，“今天有土豆牛腩吃。”

        她给筷子吃过的那头往上，草草把米饭堆到土豆牛腩的汤汁中，有用筷子不断地翻动米饭，汤汁包裹住底层的米粒。

        夏夏用筷子一戳，米饭散开。她看着还行，吃进嘴里却觉得比牛肉硬多了。食堂的土豆牛腩热乎乎、松软不失韧劲，用筷子就能扒开，热气从牛腩中冒出来，咬下去还能感觉到纹理。土豆据说是分两次放。开头一次，炖得糜烂，汤里根本见不到土豆，沙沙稠稠，蔬菜的甜味腌入牛肉。第二次，就在快出锅前，土豆大坨大坨堆积在一起，表皮松软，内心吸满了汤汁，用舌头一压，流心般的质感掉入胃里。

        夏夏想象着过去，嘴巴不断咀嚼，米饭和汤汁带来的滋味随着口舌，压制成粘稠的口水味。

        她站着吃累了，去找一个稍干净的草堆坐下。天空突兀亮起来，但不是南虹区的天空。夏夏抬起头，汽车引擎声和公鸡叫般把男人世界的太阳叫起来。巨大的吵杂声，伴随着人声鼎沸，传到了夏夏耳朵中。

        一束光从墙的缝隙透过来。

        夏夏趴下去。她确定这不是某个人在照着洞。没有光可以辐射到半个天空，这必然是男人世界有一个巨大的太阳，那个太阳散射出的光连八十八米高的墙都无法阻挡。

        夏夏微微凑上前，不同上次的无助与惊惧，经历过挨饿的她无所畏惧。

        “嘿！”震天的响动传出，夏夏一屁股坐在地上，爬出三步之远，直到工厂的墙抵住自己的背。

        她大口呼吸，光柱微微晃动。

        “谁？”洞里发出声音，像是重重叠叠的回音，失真极了。

        夏夏没有说话。

        伴随这一声“谁”而来的，还有凌乱的脚步声和重物丢弃在地上的声音。墙的那一边似乎是有人来了。它发出短促地痛呼，闷响哐哐撞击在墙面，几个粗狂的低沉声音说道：“就知道你在这里。”

        他们似乎在拖拽什么东西。那束光急促地闪动着，噗咚一声，从一柱变成了一丝。夏夏捂住自己的嘴巴，她不敢动，只是看着那丝微弱的光颤抖，它不断地跳动，伴随着不同人在说话。

        “东西呢？”

        “不在我这里。”

        “不在你这里还能在谁哪里？”

        “我说了，不在我这里。”

        “艹。”

        有什么金属的东西从地上被拽起来，似乎很长。因为夏夏听见撕拉啦的摩擦声音一路撩过来，随后“咚”地一声敲在地上。

        “棍子来了。”

        “给老子捅进去。”这个声音高高的说道：“我倒要看看，这面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能让你一放工就待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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