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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江风谡谡 南宾谈兵 (6)


  “如何要骂我?”羽麟半怔半恍,半忧半悲,可倒底还是悄悄扶案,缓缓起身。

  玉恒知他会意,可还是忍不住要提点一二,“你以后少要算计她,凭她敏睿聪慧又如何会不察。你算计不过反要被她责骂,惹他厌弃却又何苦?她不打你全是因着这些年年岁渐长倒也学了几分矜持庄重之礼,不然,有你好看!”

  羽麟被他这样一提心下倒真有些慌慌,他可不想真的得罪了这位东越长公主,被她胡闹起来只比天下大乱还要可怕。心意慌乱之下一面忙着整衣衫,一面怨声连连向外走,“我又为谁人?你可不能忘恩负义!今晚她不会再来了罢?她若找我你可定要替我拦下!我纵无功可也无过啊!你若弃我可就是不仁不义了!”

  玉恒笑笑,亦起身端立拱手一揖,“玉恒谢澹台兄忧思谋策之厚义,自当感念不忘,任乱事纷然,定护卿周全。”

  他一半似玩笑,一半又极端肃,倒叫羽麟生出几分羞愧,连忙也赔笑回礼,“殿下仁德,羽麟惠记。”说完转身要去。

  “羽麟。”玉恒又将他唤住。

  澹台羽麟思谋道尽,神思顿疲,惟余下一身慵懒回首望他,“还有何事?”

  玉恒浅笑清冷,沉声道,“乱我天下之策——下不为例!”

  澹台羽麟一时怔住,心念惶惶,才知所行越了界。天下终是他玉家的天下!他玉家人是要这天下有繁花锦绣,得四海升平,而非兵戈铁马,城池狼烟。

  可会万事遂愿?既得锦绣河山千里,又有佳人欢颜在怀……但凭他云淡风轻,浅笑吟吟?羽麟出门时一声冷笑,佳人已病,河山破碎,凭他此样作为且看玉氏江山还能再撑几时!庭前风声渐息,月华淡去,夜已入央,归去一身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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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当空,杯酒渐冷,蔚璃婉言说尽东越军情之难已是备感乏累,想那北关守将擎远即非世家,又无战功,寂寂无名之辈久居北关,其名姓又如何会传到南国风王室耳中?南人中也惟有澹台羽麟识得擎远!一切都是那澹台羽麟胡乱搅局,竟将这四境军务当了商贸交易来算计,着实该打!

  她本有意就此归去,又有忧愁未解,一时强撑精神又问一句,“召王欲取朱州五郡,兵临城下,剑戟相迫,如此可想过城中百姓之愿?可想过帝都天子之志?尔等以兵犯境,祸乱一方,岂是封境王室可行之事?”

  风肆对她婉拒发兵并无着恼,仍谦礼随和,笑语相回,“长公主所言是要问帝都形式罢?东越自青门一案之后,到底与天家疏远了。近年来只顾国中兴政复民,重建军防之举,竟也不理天下大势,不问天家境遇。凌霄君莅临越都,竟不曾与长公主提及半字帝都情形?可见,天家也在远蔚族矣。”

  他一席话直把玉氏皇族与东越蔚家隔成了天边与渊底,让蔚璃也暗自疑心:是否玉恒当真在疏远自己?还是君臣之间本无赤信可言?倒底还是君臣之名……不由得一声苦笑。

  “不妨与长公主直言,”风肆道,“如今帝都朝政为莫家与齐家各持一边,帝权旁落,莫家拥兵权在手,横行朝野;齐家结士族为党,欺上瞒下;而所谓天子,即无调兵遣将之力,又无执政施令之权,全然傀儡之势也!那位储君殿下虽自去年始担了摄政之名,却全无政令可发,满朝上下非莫家之兵便是齐家党羽,其一言一行要受两家挟制,何谈治国?何淡护民?莫说我召国收回朱州五郡,就是顺带吞并了西琅一族,只怕天家也无甚话讲。所谓玉氏,自本朝天子承位便已呈式微之态,玉氏一脉根本是子嗣稀薄,也不过余下凌霄君仅此一位皇子,凭他一人又如何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

  夜风陡寒,凌得一身凉意,蔚璃伸手拢向泥炉炭火,冰冷指尖寻得几分温暖,却不觉身上打了个寒颤,还真真是风起云涌,狂澜欲倾。拾杯中冷酒饮下,得一缕辛辣寒凉,才觉心神稍定,又听面前人说道,“长公主只细想,太子殿下若当真统摄天下之政,他日理万机又岂有闲暇千里赴宴,只为观礼越王一个婚典。想当初越王即位受禅大典,天子之都也不过派个小小礼官前来宣贺,如何一个婚典竟劳太子亲出?”

  是了!她以为他来——是为她而来。他也曾绢书传信——

  三年飞鸿一朝纵马月共千里云映一轩

  却原来,一朝纵马,并非易事;云映一轩,心却未然。

  帝都危局至此,他能来,是担了多少险情。可还有还朝之机?

  “长公主畏寒,江上夜风渐盛,不若移至舱内。”风肆见她面失血色,不免忧心。

  蔚璃怔怔摇头,“我不是怕冷,只是贪暖爱锦。”原来相比那荒凉乱世,实更爱这锦绣春盛。也原以为东海一役之后此世当为盛世,繁华春光,流年锦瑟,却原来还是暗涌深藏,权谋纷争。

  风肆继续言说,“长公主与太子殿下素有情谊,不知可听曾听闻,‘齐家有女,温雅贤淑’,东宫悦之,有意迎入宫中封为正妃。如此既可得贤妻又可安权臣,是为一举两得的安天下之良策,大约也是他玉家可做垂死挣扎的技穷之法。”

  蔚璃拢了拢披氅衣领,再饮一杯热酒,却觉风寒渐胜。齐家有女?从来不曾听闻,且温雅而贤淑?该是他心念悦之的宜家宜室之美罢?既可得贤妻,又可安权臣……从来天家伎俩都是如此,怎就没个新式样?实实惹人怜笑!

  她心意欲现混乱,终再难敌江上风寒,扶案欲起身,却未料力气未支竟跌伏回案上,惊得风肆慌忙来扶。

  蔚璃摆手,“无妨……许是醉了……”却又幽幽自语,“何以至此……”思及他危境险局,别有去路;又思及自己病痛缠身,恐不久矣……不觉得悲伤骤涌,险些滴下来泪来,“我该回去了……多谢肆公子盛情。他年相逢,当再酬赤诚……”她并不知自己念念何言,满心满脑都是澜庭里那灯烛一盏,此间犹在否?

  风肆见她伤怀至此,也是既惊叹,又怜悯,想来或许言辞太急,还当缓些道来才是,忙上前作礼劝道,“长公主,肆还有一事恳请长公主赐教。”

  蔚璃离席将去,待扶舷上岸时又回首相顾,却早已是心意茫然不知所处。

  风肆见她目色间已失方才之神采灼然,亦为她忧忡,便简言直述,“太子长兄近来身体多有违和,朝中忧惶恐是不久之象。长兄膝下育有嫡子风篁,年方十八,生得玉树临风,姿容卓荦,又有仁义之德,治世之才,故国人皆以世子篁为社稷江山之承继者。而今,世子篁少年未娶,长公主仍待字闺中,父王与长兄皆有呈聘联姻之意,故特令肆为特使先来越国,与长公主请示旨意,以下为我召国王室,上至君王,下至朝臣之诺言:若越国长公主蔚璃肯下嫁我召国世子风篁,当以正妻之礼迎之,以君上之仪敬之,以族中贵人尊之,他年世子继为储君则越公主为正妃,世子继君位则越公主为中宫。可参朝政,可执兵权,副同副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着又递上书函一封,“此为我族人之诺书,还有世子风篁慕名之信笺一封。”

  蔚璃茫然四顾,心绪纷乱间全不知其所云何物,甚么太子世子?甚么父王长兄?倒底哪个是哪个?谁家是谁家?她也只能木然接过信函,连展开再读之力都无,惟有随意兜进袖底,再次作揖辞行。

  风肆见她这般也是忧心不已,又令侍儿小心扶送,又亲自追至岸上看她上马,关切言道,“是否容风肆派人送长公主回城……”

  蔚璃茫然轻笑,“城是我的城,国是我的国,何劳公子相送?”说完策马回驰。

  这一夜,愁情实多,归家路上也只能记取一段江风谡谡。恍恍思忆,似乎还有故人之念,曾经初阳城内的那个明朗少年——是了,那个与那城那宅共灰飞的明朗少年……此去经年,实不敢思,更不敢忆,思来忆来皆是剜心之痛!

  还是当向前看,世人犹在,是否当怜取眼前人?又忆起昔年狂语:我若得一国,必不惜倾我城池以换云疏一世笑颜!云疏,云疏……重恩厚义之君,何以酬答?

  而今国得中兴,城得繁华,未想云疏却身陷危境,可当真要倾国倾城换他安好一生?可又如何再舍这国之康泰,城中至亲?

  东越蔚氏与皇族玉家,为初阳青门一案隔阂颇深。天子未必信东越,东越亦未必信天子。玉恒可会信蔚璃?蔚璃是否应该尽信玉恒?可是相见多日,他倒底未曾向她言说帝都形势,是不及说还是本就不必说,是不信还是不屑?他是君,天下皆臣,帝家如何,君又何须向臣言说。

  思量重重,深夜归去,蔚璃也不知倒底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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