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炉香·返魂香（三）

画妩帮苏合送香多次，向来都是带着一婢一侍卫，三人成行。此次除却这固定三人组合，又加上了叶云谏及小厮南星、沈晏及随侍谢迟、并沈晏的护卫一十三个，一行二十人浩浩荡荡。

        而由于沈晏的加入，叶云谏心情愈发不好了。全程催着大家赶路，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连着赶了三日的路后画妩已一身疲累苦不堪言，傍晚时分投宿时终于爆发，将叶云谏拉到一旁凶狠道：“你这赶路的进度快赶上行军打仗了！你是觉得我被人捅死还不够，想再让我累死一次吗？！”

        叶云谏翻她个白眼不讲话。

        画妩耐心相劝，甚至不惜一切的喊了他的表字，以示亲切：“叶霄啊，你看，沈晏这人一表人才，想来不是个坏人。苏合也让他跟着我们了呀。有什么矛盾，你说出来，咱们大家一起解决。”

        “他抢了我前女友。”叶云谏没好气道，“你看看这事儿咱们怎么解决？”

        “……”

        画妩目瞪口呆天雷滚滚：“……你什么时候有的……前女友？”

        叶云谏继续没有好气：“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解决一下？”

        -

        画妩被叶云谏有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炸的五雷轰顶。次日再赶路时，眼神在叶云谏和沈晏之间来回逡巡，闷头坐车不敢造次。一行人沉默且迅速的在午后赶到了扬州，由小丫头锦屏领着，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小宅子，见到了这次的主顾，顾玉楼。

        她穿一袭深紫色的长裙靠在榻上，额间坠了一串紫晶的璎珞，从发丝间穿出来落在额心。一双凤眼狭长，末梢微微挑上去，左眼角下头有一枚小小的泪痣。她的脸上带着伶人惯有的笑意，一只手撑着头，落在人眼中却全是妩媚。一双脚上没有穿着鞋袜，在层叠的裙摆下头露出来一点足尖，被外头透进来的光耀的几乎发亮。

        画妩转头看了看，叶云谏的眼睛都已经直了。

        其实她原本没记起顾玉楼是谁，如今看着她的脸一想，恍然大悟。顾玉楼，闻名天下的戏子，一出《浮生三梦》唱的人肝肠寸断，多少人从天南海北慕名而来只盼一睹其风采。每每出场都人满为患，地上堂下挤得连扔一颗花生的地方都没有，名符其实的名角儿。

        他们小时候其实曾与苏合一起听过她的戏。那时候顾玉楼出道不久，已经在扬州这个聚集了天下名角的地方占了一席之地。彼时画妩八岁叶云谏九岁，一出戏把他俩听了个头昏脑胀云里雾里，最后直接跑到外面玩沙子去了。

        她听不大懂唱的是什么，苏合却哭得梨花带雨。再过了两三年，顾玉楼偶然来姑苏唱戏，一时间万人空巷，已不是火爆可以形容。

        这时候再见到顾玉楼，只觉得和九年前很不相同。那时候她还是个丫头，嗓子好极了，人却羞的很，身量也未足。如今靠在榻上那么斜斜一偏头，眉眼之间已经全是风情，和那种处于红尘身为名伶而特有的风华绝代。

        他们一群人纷纷看呆，呆了半晌终在沈晏的一声咳嗽中回过神来，顾玉楼笑了笑，脑袋一动，耳朵上的耳饰也跟着清清脆脆一声响：“苏合数年前曾来听过我的戏。你不是苏合。”

        “我不是苏合，我是苏合的弟子，画妩。”

        顾玉楼扬起眼睛回忆：“唔，是了。苏合当年带着个小女孩。一转眼，都这么大了。”说着低了头，“数年前我曾向她求过一次水三千，她没有给我。”

        这事画妩倒是不知，只是说：“水三千，只改心中最深的执念。我有一枚画中香，燃香后闻者入梦。如果我看到的是他，水三千我可以给你，我会让他爱上你。”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画中香来。巴掌大的一块香，胭红色。看起来没多么稀奇，却在前些日子惊动了天下。

        叶云谏阴阴开口：“我是沉香阁的人。阿妩燃香，自然应当是我跟着她。”

        沈晏凉凉接话：“苏阁主好似不是这么说的。”

        叶云谏把牙磨的咯咯响，阴沉沉的看着沈晏，又看了看画妩。

        画妩“呃……”了一声，“其实你们两个都不……”

        叶云谏砰的一声摔门走了。

        画妩惊讶的看着被摔的颤抖的门板，沈晏不置可否，从容道：“燃香吧。”

        画妩敬畏的后退了小半步，敬畏的看着他用一句话就把叶云谏气成了这样。须知她与叶云谏认识十年有余，向来不合，整日打闹，却从未能够把他气成这样过。最最生气的一次也不过把画妩推了个跟头。

        画妩默了一把，心想夺妻之恨果然真的没那么容易解决。沉吟着说：“其实你也不用跟着我，我自己就可以了。要不……”

        沈晏答的理所应当：“苏阁主说让我给少阁主当个护卫，我自然应当贴身保护寸步不离。少阁主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画妩干笑：“道理确是这个道理，但……”

        她话未说完，沈晏忽而伸手，轻轻一拍她的手腕。

        画中香行云流水掉到了香炉里，胭红色的烟雾瞬间飘出来陡然袭卷到上空，画妩被他搞得措手不及，手忙脚乱从怀里迅速掏出一把粉末“哗”的一下洒向沈晏的脸。

        慌乱中不忘转头问顾玉楼：“那个人是谁？”

        顾玉楼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声音轻的像要被风吹散：“……那个人，姓韩。人们都叫他韩小侯爷。”

        -

        漆黑的夜空之下，他们落的地方亮如白昼。这是一座楼的大门口，楼里人声鼎沸，楼外车水马龙。画妩一个踉跄将将站定，转头看向沈晏，气氛瞬间变得非常尴尬。

        沈晏那张蛊惑人心的脸此刻被她洒满了白色的粉末，隐约可见沈晏一脸错愕，粉末随着呼吸有些扑簌簌的往下掉，一眼瞧去相当狼狈。

        画妩一边举着袖子去替他擦一边结结巴巴：“对、不起对不起……你……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太突然了。”接着又解释，“这个原本应当是燃香之前先给你吃了，但是你太突然了，我来不及，只能洒你脸上了……”

        擦了半天，沈晏的脸皮都被擦红了几许，几不可察的叹了口气：“……阿妩，你如此记仇。”

        “不是的不是的，我真的不是报复你笑话我喊你师公……”

        她不认，沈晏也不追究，拉了她一把避过了一架小马车。然后前后左右打量一番，叹道：“鼎鼎大名画中香，果然——名不虚传。”

        -

        他们眼前此时一幢金壁大楼，夜晚星空都被衬得几许黯淡。车水马龙的长街摩肩擦踵，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楼内的脂粉香气星星点点的飘出来，弥漫在夜空中翩舞迷离，从鼻尖划过去，仿佛能碰到歌姬指尖轻飘飘的软纱。

        午后仿佛刚下过雨，石板上还有些许残留的雨水，空气里也有些潮湿的雨气。星光璀璨，烛光朦胧。一切都是这样如梦似幻，却又如此真切的呈现在眼前。

        这就是惊世的画中香。

        画妩颇有些得意：“画中香是我上个月制出来的香料，这个香料燃起来呢，可以让你入梦自己平生最执念的往事。但是最厉害的……不过最厉害的你也见到了，就是燃香师可以凌虚入梦。嗯。”

        她说完觉得自己这香料实在是杰作，何况沈晏不是制香师，更可以大大吹嘘一番：“但是我们只是在顾玉楼的梦里，所以只能看看，不能改变什么。”

        沈晏指了指眼前那座楼的匾额。鎏金的三个大字，自右向左，念做凤锦楼。此时不过华灯初上，这里却已经人山人海，根本不可能再有个挤进人去的空当。

        沈晏直接揽着她跳到了二楼，寻了个雅间进去。

        他挑得好，里头只有一个主子并两个侍从，三个人一坐两站，画妩看了沈晏一眼，觉得这香料是自己做的，梦境是自己制的，便大大方方在空位上坐了。

        台上的顾玉楼背对着人群往当中一站，连个脸都没露，台下人们就已喊的鼎沸滔天，一声声此起彼伏：“顾玉楼，顾玉楼，顾玉楼……”

        顾玉楼翩翩侧过来半张脸：“小女子年方二八，却困在那红楼深处。可怜本一枚无瑕美玉，落得风尘……”

        名为月娘的青楼女子在房中自怨自艾，远处传来嬷嬷一声：“客到……”

        这是顾玉楼的成名之作《浮生三梦》，讲的是青楼女子柳月娘的故事。柳月娘生的沉鱼落雁，红透了半边天。十五岁的时候她喜欢上一个男人，待那人娶了旁人也就没了结果，但嬷嬷却将她狠狠打了一顿。

        可柳月娘到底是不长记性，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书生。书生姓周，作诗对词信手拈来，一时间将柳月娘迷了个七荤八素。她不敢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便说了个谎。顾玉楼在台上唱：“奴本是钱塘陈氏，家道却中落，枉一身好本领，恨不做男儿身……”

        《浮生三梦》全本共三十七出，顾玉楼这次从头开始唱，从他们的相遇唱到相知。这个妩媚的青楼女子因顾玉楼的年轻而被赋予了一丝青涩，放在动心的柳月娘身上全然不觉突兀，反而更添几分娇羞。

        画妩第一次觉得戏文这么好听，正听得入神，突然听到旁边的侍从对他主子说：“少爷，李公子来了。”

        一人走进对他拱手：“韩小侯爷，失敬失敬。您也来听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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