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回忆之苦

次日，千羽阁。&1t;/p>

        轻轻摇晃着手中的茶杯，舒展的茶叶在白瓷的衬托下更显玲珑，钟无情看着它们上下沉浮，最后化为一盏汤明色绿。&1t;/p>

        这样乏味无趣的过程，孟尽心却可以为此消磨整整一个下午，这土黄的茶叶究竟有何魅力？想到这，思念的阀门便再关不住，那些刻意回避的记忆，忽如洪水猛兽呼啸而至，淹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1t;/p>

        孟尽心总骗他说这绿澄澄的水是甘甜的，可他每尝一次，便生出多一分的不喜。这间杂土腥气的水明明就是苦的，连带着每次只要看见她在煮茶，他便远远躲开去，省的又被她哄下肚去。&1t;/p>

        然而，孟尽心撒手不要他了以后，虽然他还是不喜这茶味儿，却每日少不得要喝上几盏，茶叶一定要是西湖旁采买来的，这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产地。&1t;/p>

        日子久了，似乎喝得多了，竟察觉出一丝后知后觉的甜味来，原来孟尽心诚不欺他！就算她骗了他那么久，瞒了他这么多事，哄得他晕头转向，唯独这一件，她是真的没有骗他，原来这碧绿的汤水在嘴里嘬久了确实是甘的！&1t;/p>

        外头一直有人说，一笔传神的孟尽心嫁人之后就被迫洗手辍笔。这荒诞的流言却引来无数文人墨客的口诛笔伐，痛骂他钟无情扼杀了一个天赋异禀的画家，断送了她名满天下的前程。&1t;/p>

        可只有钟无情知道，她是不会画了，仿佛被魔鬼卷走了她的才情和画技，她再也无法一挥而就了。就算勉强画出来，不是残缺断尾，就是尽失了神韵和气质，她的丹青妙笔仿佛被西湖的那场大火给燃成了灰烬！&1t;/p>

        虽然，每次煮茶煮高兴了，她还是少不得要摆案画上几笔。可刚勾勒出几分意境，便才思枯竭，无法像以前一样行云流水地绘完。她也不恼，甩开笔，转身继续气定神闲地去品茶，反而是钟无情看着残画，会生出无限怅惘。&1t;/p>

        人人都道她被钟无情看上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可他不止一次借醉问她，可曾恨过他？她却总是神色淡淡的，一如初见时的那场西湖烟雨，朦胧着脸色，看不清真心。&1t;/p>

        每一次，她都只浅浅一笑，嗔怪道：“无情，不许再和尤倾那帮酒鬼喝酒了，你可喝不过他们！”&1t;/p>

        在她梨涡浅笑的温柔里，他只更醉了，一心都扑在她的萝裙之下，再不愿计较，她用了几分真情，付了几丝实意。&1t;/p>

        她那些残缺的草稿都仔细收在她的暖阁里，只有用酒提了胆，他才敢去看上几眼。当年只要她执笔挥墨，他就会高兴得像个傻瓜，因为只要她沾上那墨笔，就会生出另一副光华无限的神采来，这便能让他嘴角蓄满笑意。&1t;/p>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再多的恨与爱都已弥散了，只现如今对着她故乡的茶，有一丝遗憾，当年她既然撒娇向他要产自西湖的茶叶，这长在她家旁边的茶叶，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多费点心，满足她这微不足道的要求呢？&1t;/p>

        那时候自己在干嘛呢？哦，在一心打天下，在江湖杀人饮血，在武林遍树仇敌！钟无情闭上双眼，脑中闪过无数人的脸，他们或惊恐，或憎恨，或哀愁，或狰狞，却没有一张脸是淡淡扬着嘴角，傍有梨颊旁的两个微涡。&1t;/p>

        这时，两个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钟无情萦绕在嗓子眼的苦涩哀绪逐渐消散了去，睁开眼，只剩下威严嗜血的狼光。&1t;/p>

        朱尤倾和老三姜习礼一前一后走近，朱尤倾举起手中捧着的一封密信，恭敬道：“阁主，幽府来信了！”&1t;/p>

        钟无情看向他手中信件，眼里浓重的厌恶一闪而逝，朱尤倾看了眼一言不的阁主，心知他不愿与地府有任何瓜葛，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遂揭开那如鲜血般红艳的封泥，抽出一张薄绢，匆匆读罢，大喜过望道：“阁主，明日的断剑大会，济泠回信称，幽府九煞会悉数到场相援，这可真是太好了！”&1t;/p>

        “哼！以千羽阁今时今日的地位，济泠还以为是他在施以援手吗？这恐怕应是他在沾光倒贴吧！”姜习礼冷哼一声，嗤笑道，“朱楼主，你未免也太瞧得上那九个地府小鬼了吧？明天的大会，他掐着点儿，今天才装模作样地回信，这拿捏做作的姿态，真的以为我千羽阁需要仰仗他才能成事吗？”  &1t;/p>

        阁主生性狂妄，且憎恶幽府，再加上姜习礼这小子火上浇油，自己的措辞恐怕已惹得他心生不悦，朱尤倾埋下头，恢复了一贯的谨小慎微状，对着阁主忧道：“是属下失礼了，只是这九煞倾巢而出，虽有助益，却也实是威胁，就怕狼子野心，意图不轨，不得不防啊！”&1t;/p>

        姜习礼看他出洋相就高兴，又哂笑道：“朱楼主啊朱楼主，你怎么越活越胆小了，你也不看看李尹殷身上藏着怎样的宝贝，就算地府他有坏心，也全坏在那该死不死的李尹殷身上，轮不到你在这杞人忧天。”&1t;/p>

        朱尤倾见他屡次以下犯上，若再不出言训示一番，只怕阁主真当自己懦弱无能了，遂眼神一凛，凶相毕露，排山倒海般的威严直向姜习礼压去。&1t;/p>

        钟无情见两人针尖对麦芒，战势愈演愈烈，不想让两人再争论下去，便道：“华山那条狗怎么样了？”&1t;/p>

        朱尤倾跟在阁主身边多年，怎会不晓得他此话用意，立即收回外释的真气，笑回道：“嘻嘻，坊主，我早就想吓唬吓唬他了，您非不让，还浪费好吃的好喝的给他，可这条狗愣是半句话没再吐出来，你这还不动刑，是真打算留着他当佛祖宗孝敬啊？”&1t;/p>

        姜习礼本被绵密的气势压得有些气短，此时见阁主相助转移话题，立即轻呸了声，附和道：“真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真该找个人把他那幅屁滚尿流求饶的模样画下来，这可够大家伙儿笑上几年的了哈哈……”&1t;/p>

        画？笑声戛然而止，一旁的朱尤倾立即干笑了几声，让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显得不那么刺耳。姜习礼瞟了眼钟无情，生怕被他听进心里。自己居然犯了大忌讳，真是过于得意忘形了！&1t;/p>

        钟无情倒是没什么反应，只冷笑道：“我不仅要好好供着他，明天我还要让他穿上锦衣华裳，戴好名贵玉佩，我要让全天下的豪杰看看，我千羽阁是如何对待这条丧家之犬的！”&1t;/p>

        底下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击掌大笑，仿佛明日将是一场锦绣繁花的盛宴，千羽阁将带着噬血霸权的荣光，殺得当今武林闻风丧胆。&1t;/p>

        钟无情静静地看着他们狂狷的笑容，突然没由来的烦躁起来，这人吃人，鬼杀鬼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呢？&1t;/p>

        可他却不能停下来，一刻也不能。&1t;/p>

        孟尽心弥留之际，误将他认作那人时，仍抓着他的手腕苦苦忏悔，说她没有尽好妻子的本分，相信她那不成器的丈夫一定已经顿悟悔过了，愿以她永堕畜牲道的惩罚，去乞求天下人的宽恕。&1t;/p>

        可这一切有什么用呢，要天下人的宽恕有何用？那时的他只想让天下人为她陪葬，所以那些年杀伐无由，血流成河，千羽阁沦为地狱的鬼煞，成为济泠手中最锋利的刀。&1t;/p>

        可如今，二十年过去，千羽阁一举成为令天下人丧魂落魄的邪教，他钟无情也再不必对任何人俯称臣，可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却再也无法看到他今时今日的成就了。&1t;/p>

        钟无情至今记得那双鲜红的眼睛，里面既有即将回归混沌的释然，又有数不尽的遗憾和不甘，也不知最后那回光返照的片刻，她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谁的怀里吗？&1t;/p>

        明日风诡莫测，局势纷杂，自己为何在这紧要关头却总要想起她，钟无情心累地揉了揉两侧太阳穴，乏道：“你们去安排吧，既然九煞愿意出力，就让他们乔装成小厮，跟在每个楼主身边，也便于监视控制。还有，天一钱庄也是个隐患，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时候活跃起来，若只是冲着曾安坞，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需多加防范！”&1t;/p>

        朱尤倾和姜习礼点头称是，两人见阁主神情疲倦，便做了个揖，一起退了下去。&1t;/p>

        钟无情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不知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能否求得千羽阁的再次壮大？这几年，在正魔两道的压制下，千羽阁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登高一呼，万夫云集响应的气魄了。&1t;/p>

        只是，若孟尽心还在，恐怕又要忧虑惆怅个不停，她总是这样杞人忧天，爱为那些命如草芥的蝼蚁哀悼。&1t;/p>

        钟无情无奈地笑起来，果然奇怪，又不知不觉想起她了，她不仅在梦里折磨她，如今就连青天白日都不肯放过他了吗？&1t;/p>

        彼年正直青春韶华，杀人如麻的少年魔头却被一幅画系住了心神，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素笺，展瀚海崇山依旧颜，直叫人挪不开眼。&1t;/p>

        此后经年，竟学会了附庸风雅，从各地收揽来她的其他佳作，有几笔勾勒便栩栩如生似云锦，有点墨间破笔欲来的山遥水远，也有行笔走墨书流年绘柔肠，无一不为她的妙至毫巅所惊艳。&1t;/p>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欣赏画，可当看到她的新作是一副催整花钿出绣闺图时，他被画中红彤彤的绣被刺痛了双眼，也勾起了心底的缱绻。&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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