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再惹娇娥

杜若才走出三十步，便喘息不止，跌坐在回廊的坐凳上，不知到底是哪句话还是哪个人，拨弄到他的底线，竟惹得他又一次下此重手，杜若看着自己肩头处的衣衫，已染出星星点点的血渍，这个疯子，虽相信他是无心打中伤口，但杜若还是恼火不已。&1t;/p>

        坐久了，脑子里开始不断浮现着坊主刚才的话，盛怒之下的口不择言，究竟该相信几分？真是大爹杀了那两个楼主吗？想起许寅平在密室时未说完的话语，大爹真的在熊州？他孤身犯险是为了救自己吗？  &1t;/p>

        大爹果然还是在意她的，他就在自己身边，虽然没有来找她，却时刻关切着她的安危。杜若起伏的胸膛里满怀皆是欢欣，大爹连杀两个楼主，不愧是江湖剑客榜上至今屈一指的“快三剑”，作为他的女儿，杜若何其骄傲！只是不知道暌别十年，大爹再见到自己，还能认出杜儿吗？&1t;/p>

        荡漾的神思触及凌尹皓和孔尹锐，杜若微扬的嘴角又耷拉下来，即使一味强调自己不要受坊主的话蒙蔽，可杜若却深深知道，以升巧坊的神通，这两件事只怕是真的，而且坊主没有骗自己的理由，他只会用残酷淋漓的事实戳她的心窝，好笼驭自己，羞辱华山！&1t;/p>

        远远地，钱沐易便看见杜若坐在那不知沉思什么，走进一看，见她肩膀上的血迹，立即皱眉蹙眼地怒道：“你又上哪惹事去了，伤口怎么又裂开了！”&1t;/p>

        看着钱沐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杜若却忍俊不禁，仿佛一个在外头受了欺负的孩童回到家中被人喂了一颗冰糖，一脸委屈又兴奋道：“大师兄，我有大爹的消息了！”&1t;/p>

        钱沐易懂她笑中的甜蜜与苦涩，顺势坐在她身侧，竟也忘了询问她伤口的事，点头赞道：“应该有十年了吧，我倒也想看看你心心念念的大爹长什么样子，你该不会扑上去就哭鼻子吧！”&1t;/p>

        杜若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笑意却更深了些，大爹，杜儿苦盼了十年，终于能重逢了吗？值此华山危难之际，大爹却有挺身而出的勇气和连折两大楼主的实力，杜若满心都是鼓鼓囊囊的骄傲，可惜碍于玉尹青的师训，她不能将这份自豪分享给钱沐易等人。&1t;/p>

        被她月牙般的笑靥所染，钱沐易忍俊不禁，戳了戳她玉洁的额头，笑骂道：“该不是乐傻了吧？”&1t;/p>

        杜若也不恼，只为自己独享这个了不起的秘密而怡然自得，却看见回廊尽头处一人正欲转身离开，捕捉到她的视线后，又转而向她走来。杜若双目倏地一冽，如小兽碰见大敌般，满脸忿色。&1t;/p>

        钱沐易感受到杜若骤变的情绪，疑惑地反头察看，只觉来人光润玉颜，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观之，丰如春风里的青松。他不由暗自佩服，却不知杜若何以整个人如刺猬般抗拒着。&1t;/p>

        仿佛没有看见杜若眼中沸腾的怒气，他自顾自翩翩然走至二人跟前，凑近杜若耳边，与她脸贴着脸，用只能彼此听到的气音密传道：“你两位师尊命在旦夕，你却和你小情郎在这里打情骂俏，还说自己不是狼心狗肺吗？”&1t;/p>

        话刚说完，他便留下一个友善优雅的微笑转身离开，杜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背影，双手不知不觉地抽动着，心里更是像一盆火，舌头根子干得挺，竟气得她一句话都回不出来。他特意走过来，原来只是为了说这一句混账话吗？天底下竟还有这样无聊的怪物？&1t;/p>

        钱沐易原本对两人亲昵的举措就很是诧异，如今看杜若这火冒三丈的模样，更加惊异道：“沐若，你认识他？此人风骨应画，你应该很高兴能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怎么你反而生这么大的气呢？他和你说了什么？”&1t;/p>

        “说了一团狗屁混账话，大师兄，这个人不知道有多阴险，我讨厌他都还来不及，谁和他是朋友，哼，简直浪费了这张脸！”杜若硬压着嗓门说话，鬓角青筋轻轻跳动，恨不得将坊主生吞活剥了去。&1t;/p>

        钱沐易知道杜若的性子，若真是恨急了，定是要冲上去和他大打出手一番的，如今却只在这嘴上牢骚，丝毫没有和那人动真格的意思，倒让他平白生出几分落寞来，几日不见她，也不知何时竟在外头认识了这么一个谪仙般的人物。&1t;/p>

        钱沐易哪里知道，杜若对这个坊主根本就是又怕又恨，她哪有胆子当面叫嚣，只敢对着坊主离开的方向轻呸罢了，杜若突然想到什么，急急问道：“大师兄，二师伯他有过女弟子吗？”&1t;/p>

        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钱沐易不解回道：“有过啊，早年不是有个下山了的师姐嘛，她就是二师伯门下的啊，怎么，难道她听说二师伯有难，也来华山相助了？”&1t;/p>

        杜若神情一僵，原来她还抱有一丝幻想，十年来凌尹皓门下并无女弟子，整个华山也只有她和沐珂两个女弟子，也许是升巧坊弄错了，是坊主信口胡说的，可如今，她不得不信，她尊敬无比的二师伯，可能真的犯下了更加不可挽回的罪行，她该如何拯救自己对二师伯的认知崩塌？&1t;/p>

        杜若失望地摇了摇头，掩饰道：“不是，只是想二师伯的妻子早亡，若沐飒能有个师姐照顾就好了，师姐和二师伯关系好吗？她是为什么要离开啊？”&1t;/p>

        “你这脑子里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啊？”钱沐易好气又好笑，但还是认真回道：“师姐应该是本派沐字辈里，资历最老的弟子了，二师伯很喜欢她，当年很是舍不得她离开，至于为什么，隐约记得是因为一封家信催她回去吧。”&1t;/p>

        很喜欢？杜若吁了口气，心里是说不出来的烦躁，也终于察觉到肩膀火辣辣地痛感，有气无力道：“大师兄，我先回房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这以后有你忙的了。”&1t;/p>

        钱沐易见她神色疲倦，便将她送回房，一路上两人之间的静谧也是愈来愈熟练和谐。&1t;/p>

        整个华山知道杜若身世的人并不多，大多都以为她是后厨杂役牛叔和红姨在山下捡来的孩子，钱沐易、秦沐弋和宇沐珂三虽知道得比其他人多些，但也只是从杜若口中知晓，她有个大爹，将她留在华山学艺后，便经年不见踪影。他们也知道杜若痴迷武学，焚膏继晷地习武，一心所求便是早日下山寻父。&1t;/p>

        而钱沐易知道这桩事，还是源于华山一个古老的传说。&1t;/p>

        传说华山之西南隅有一林，全为侵天松桧，为华山禁地，名黑山林，凡进林者，火烧虎食，莫不丧生。&1t;/p>

        八年前的一晚，杜若夜里练剑之荒地被掌门开垦，成为一年一度汇集天下剑客的神游宴之处，她只能独自重新找寻秘处练功，谁知误闯了这个禁地。&1t;/p>

        好容易找到一处隐蔽山洞，杜若正满意地咂嘴，却惊恐万分地看见洞中有一铁锁，铁锁上赫然挂着一只干瘪馊的手掌，从腕处断开，断口淤黑不平，吓得她尖声厉叫，拔腿就往外跑。&1t;/p>

        跑了半里地，才缓回神，正呼哧喘气，却看见林间一赤膊男子持剑胡乱比划着，身无章法，且吼声悲绝无望，竟似困兽呜咽，绵长而凄异，听得杜若心中酸楚，凑近一看，竟是与她素来不和的钱沐易！&1t;/p>

        再细看他的神色，脸色惨白，双目癫狂，杜若正诧异，却现他竟欲举剑自刎，这一吓可不轻，立即掷出手中长剑，将那即将靠近咽喉的利剑击落，杜若一个兔起凫举，落在他跟前，慌乱失措道：“钱沐易，你疯了？”&1t;/p>

        钱沐易痴痴地看向前方，如木偶般了无生气，良久才定焦至杜若又惊又慌的双眸上，眼中这才有了些许波纹，移开视线，语气冰凉疏离道：“多谢！”&1t;/p>

        杜若紧紧拽住他的手肘，阻止他逃避离开，目光炯炯地着盯他道：“钱沐易，你怎么了？你方才是想寻死吗？”&1t;/p>

        钱沐易瞥了她一眼，嘴角扬起一记苦笑，自嘲道：“我怎么敢呢，我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冤魂，无一不游荡在这人间地狱，等着我去血刃仇人，谁会现在便欢迎我呢？”&1t;/p>

        杜若被他凄苦的神情所染，抓着他衣袖的手僵了僵，小心翼翼道：“世人皆有命数，你家人早已登上极乐之土，你又何必折磨自己呢，以前沐珂说你练着剑便会疯，夜夜苦寻你，原来你竟在这，你有沐珂，师傅和众多师兄弟挂怀，切不要做了仇者快亲者痛的傻事！”&1t;/p>

        “杜沐若，你说的对，我的剑连猴耍都不如，在华山整整六年，却仍打不过仇家随便一条看门狗，我无能至此，有何颜面存活于世，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的父母家人，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你又何尝明白？”&1t;/p>

        面对双眼赤红的钱沐易，杜若第一次感受到人心绝望时的脆弱，又握紧了些，试图将自己的力量从手肘传给他，让他有所依有所托，自责道：“我说你剑势慢，像猴耍，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差劲，不想承认自己不如你罢了，你千万不要当真！”&1t;/p>

        僵硬的舌根变得柔软了些，钱沐易颓然道：“你说的其实很对，华山剑法飘逸迅捷，三师伯之所以名声远扬，就是因为他领悟了三十六式的快字决，你当初一席话，确实指出了我的不足，我却因莫名其妙的心高气傲，不肯承认罢了，我从小就是这样一幅死性子，所以我爹始终放心不下，我每次梦魇时，都能清晰看见他临死时的那双眼睛，担忧恐惧和绝望，可我却再也没有机会让他可以安心了。”&1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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