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万里封疆（6）

裴公不仅不觉得巧，还觉得这是一段孽缘。

        拢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抓紧了袖口，再想想萧氏与自家的婚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八成是齐王这王八犊子仗着萧家无人苛待齐王妃，结果没想到惹得妻姐打上门来了！更没想到妻姐还是卫臻，强权在握，别说一个齐王，八百个齐王捆在一起都不够她一顿收拾！

        还把自己作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而与萧家女有婚约的裴氏就是被儆的猴。

        “萧七姑娘是使君表妹？！”裴夫人声音猛地拔高，脸上笑意有些僵硬。不仅是被自己的自作多情打了脸，更是因为她对萧瑜的态度。

        本朝有五大姓，卫萧王崔张，其中萧指的就是昭郡萧氏。

        萧氏嫡系虽被朱诠屠杀殆尽，连个承香火的都没有，但昭郡萧氏绵延数百年，晋朝时就已经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在大梁地位依旧煊赫，底蕴何其深厚？建康裴氏在其面前充其量也就是个二等世家，因此萧老夫人上门定亲的时候，她欢欢喜喜一口应下来——娶了萧瑜就相当于娶了整个昭郡萧氏嫡支积攒的人脉，何乐而不为？

        还能让裴植收收心。

        但她的这种想法在裴植十八岁考中进士后就慢慢变了。

        大梁重科举，进士的地位亦十分尊崇。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九郎十八岁中了进士，道一声惊才绝艳也不过分，别说是尚主，五姓女也娶得的。

        虽说萧瑜就出身五姓中的昭郡萧氏，可萧氏嫡支无人，旁支平庸，到了新朝门第势必滑落。

        加之因萧瑜与九郎的婚约，萧氏资源这些年慢慢为九郎所用，萧瑜的价值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让这么个落魄贵女当九郎的正妻，她实在心疼——她儿如此优秀，合该配卫王崔张家的女儿才是。

        可恨萧瑜实在不堪为妇，一点都不知道为九郎着想，但凡她有一星半点的妇德，就该自请降妻为妾，为九郎的前程铺路，不是吗？

        在这种想法支配下，裴夫人对萧瑜的态度一落千丈，先前年节宴请时下帖备礼一次不落，后来连帖子都懒得送了，一众媳妇丫鬟奚落萧瑜也有她的无声纵容。欺的就是萧瑜无依无靠，二人婚约在身，她就是萧瑜未来的婆母，萧瑜难不成还敢跟她呛声？

        裴夫人之前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是心中惶惶。

        将她的神色全部收入眼底，魏绥缓缓笑开：“正是，裴夫人是不是觉得很巧？”

        裴夫人：“……”

        裴家主看着上首笑意款款的使君，笑容里仿佛掺了几斤苦瓜，他料的果然不错，今日来者不善。

        裴夫人笑容僵硬宛如石刻，许久未曾言语，魏绥也不介意，又问了一遍：“夫人，巧不巧？”

        她的笑意味不明，话语之下满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裴夫人不知道她知道了多少，也摸不准萧瑜在她心里的地位，耳边还响着凌厉鞭声，只能顺着话接：“巧，确实巧。阿瑜贞贤温婉，进退有度，我是极为喜爱她的。”

        场面话这种东西都是越说越顺，裴夫人也是，“我惯常严厉，虽有时对阿瑜不假辞色，可心里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天可怜见的，萧家……阿瑜七岁便与九郎定了婚约，至今五年，我早就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先前只知道齐王妃是阿瑜表姐，却不知使君也是，想必阿瑜知晓亦会开怀许多。”

        裴家女眷也纷纷附和，一口一个阿瑜，亲热至极。

        魏绥歪坐在椅子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瞧见的裴家人都不禁面色讪讪。

        这时刚好仆从来禀午膳业已备好，请使君与众位客人入座。

        魏绥起身，目光从裴家众人身上划过，着重在人群中勾着头的云容，以及双手紧握的裴植身上略作停顿，玩味地勾起唇角。

        正厅里，仆从们陆续上菜，每道菜俱是色香味俱全，装盘更是精益求精，不敢有丝毫敷衍。厨子们都拿出了毕生功力，生怕一个不好就被拖出去砍了。

        裴家人安静如鸡正襟危坐，脸上挂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最后一道菜上上来，外面的鞭声也停了，行刑甲士进来，辛辣而血腥的风刮过裴家人的鼻尖，方才还能说会道的嘴一张张紧闭如蚌壳，本就苦苦支撑的女眷们面上更添苍白，男子也是，一个个或眼神发直，或双腿颤抖，再不就是神色愤愤，却没有一个人敢直接站出来反抗。

        “使君。”甲士抱拳道，“二百五十鞭业已打完。”

        裴家人：“……”总觉得这个数字在内涵什么。

        “打完了啊。”使君声音轻飘飘的，“那就把他放下来吧。”

        裴家人心里都松了口气，齐王苛待王妃确实不对，但夫为妻纲，齐王又是大梁宗室，不好做得太过。更何况，若是处罚过甚，裴家难免有唇亡齿寒之感，就算为了安抚裴家，也不会教训太重。

        裴家主趁机道：“法贵必行，慎在深刻。使君重法而不重罚，宅心仁厚，真乃君子之风。”

        “裴公有眼光。”魏绥摸摸下颌，愉悦地受了夸奖，扭头就道，“去把齐王挂在城门口，挂三天。”

        裴公：“……”

        裴公脸上的笑，僵住了。

        冬日的寒风不光吹在他的脸上，还吹在他的心上，激起一身白毛汗。

        甲士却不管这些，使君怎么吩咐，他们怎么执行，躬身称是，转身而去。

        裴家众人就眼睁睁看着齐王就像一块被打烂的死猪肉一样被拖下去，衣服都没给披一件。

        这、这挂在城门口三天，还能活吗？

        他们心中所想魏绥扫一眼就知道，她却好似没看出来，惘然感叹：“我离家多年，南征北战的，许久不曾尝过昔年菜式了，阿嫱有心。”

        说着，她夹一筷酱色油亮、形似葫芦的八宝鸭，“裴夫人怎么不动筷？是厨下做得不好吗？”

        裴夫人笑得比哭还难看，跟着夹了一筷：“哪里哪里，王府厨下都是建康叫得上名号的大厨，哪有不好之说？”

        脱了骨的鸭子表皮早先用热油浇至酥黄，再用糖浆裹上送至烤炉，内里满是鲍鱼龙筋等珍奇之物，一筷下去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裴夫人却没这个心思——只见这八宝鸭外皮红亮，活像方才被吊在树上的齐王，红得色儿还都挺像。

        这想法萦绕在脑海中，她只觉得眼前鸭肉变成了齐王的皮肉，腥风扑鼻，光是闻上一闻便叫她直欲作呕，偏偏边上还有个使君虎视眈眈。

        她心一横，将肉塞进嘴里，略嚼几下囫囵咽下，胃里翻江倒海。

        这时魏绥又夹了块麻辣兔丁，放入口中：“嗯，这味道正宗。”

        问左右：“这辣味似乎在哪闻过？”

        左右笑答：“使君口舌灵敏，听厨下说这辣子乃是润州特产，独具风味。方才抽齐王便是用的这东西，好在他们还留了些。”

        “难怪！”魏绥朗声大笑，“当赏！裴公，裴夫人，还有众位，都尝尝啊，莫要干坐着。”

        众人岂敢不从，麻辣兔丁鲜香，然而左右一句话，直叫鼻尖香气换成了适才庭院中以及行刑甲士身上那带着辛辣气的冷风，个个面容凄凄，好不惨淡。

        咬着牙吃了兔丁，又听上首的使君道鲫鱼味道正好，这回不用他们自己动手，侍立在身旁的婢女便殷勤地上前布膳。

        看着碗里奶白的鱼肉，众人惨白的脸色终于缓和许多，才送入口中，便听王妃笑吟吟开口。

        “阿姐有所不知，这菜名唤神仙鱼，乃是厨下新研制的菜色，需得提前熬制高汤，然后将整鱼吊起，悬于高汤之上，小火煨炖……”

        王妃将神仙鱼的做法娓娓道来，声音悦耳，吐字如珠落盘，然而裴家众人耳中只有一句‘整鱼吊起，悬于高汤之上’。

        ……之前是谁被吊起来了来着？

        哦，齐王啊。

        裴家人：“……！”

        呕——！

        鱼肉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大家怎么不吃？”使君诧异道，“是吃不惯吗？嗯？裴公？”

        裴家主强颜欢笑：“今日尽是佳肴，哪有吃不惯之说？只是老夫近日肠胃不适，辜负了使君好意。”

        “肠胃不适啊。”魏绥点点头，笑意缓缓收起，“那怎么阿瑜肠胃不适时，裴夫人左一句娇贵，右一句不敬，也不见裴公多说一句？”

        裴家主心里一咯噔，口中呐呐。

        裴家人亦是惶惶，特别是裴夫人。她万万没想到几年前宴席上的话都能被魏绥查到，那是不是她所有作为眼前人都知道了？！

        只这样一想，裴夫人便觉得晴天霹雳。

        裴植将母亲的神色看在眼中，双拳死死握紧，指节泛白——卫臻！

        裴氏建康名门，她怎么敢如此折辱他们！

        当年就不该答应这场婚约，他少年及第，便是不靠萧氏人脉也能将裴氏门第拉高，何苦被一个婚约绑住？！

        母亲、母亲向来骄傲，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

        裴植心中燃烧着怒火，下颌骨紧绷，正欲站起，却感受到一道极小的拉力——是云容。

        只有容娘，才会这样拉他。

        裴植侧首，便见身边的小姑娘红着双眼睛，兔子般，拉着他衣角的手软若无骨，声音细细弱弱：“九兄，我怕。”

        裴植心都疼了，哪还顾得上怒火。

        我怎么能这么鲁莽？

        他犹豫片刻坐好。

        容娘还在，若是我为母亲挑起了卫臻的怒火，卫臻势大，伤及容娘怎么办？

        魏绥好整以暇地看完裴植的一系列反应，面无表情地想。

        生这样的儿子还不如生块叉烧，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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