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万里封疆（25）

太傅！

        小皇帝猛地抬头，旋即瞳孔剧烈收缩，面皮不断抽搐，火烧屁股般从御座上弹起来，咽了口口水道：“太傅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禀一声？”

        说话时，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乱跳的声音，垂在两侧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卫臻是什么时候来了的？她来了多久了？她听到了些什么？听全了吗？

        无数问题席卷了小皇帝的脑海。他不敢想象如果卫臻真的听完了他的话，会是个什么反应。他再蠢，也知道有些话自己想是一回事，被别人听到又是一回事。

        特别是卫臻，身为女子的卫臻。

        魏绥心中火冒三丈，怪道人常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在有没有希望活下去全靠统治者良心的封建社会，此话确实不假。女子本就艰难，再碰上这么个狗皇帝，真不如当太平犬！

        太平犬好歹还能活下去，乱世中的女子存活仿佛就成了一种罪过。

        更有甚者，后世还有些朝代统治者刻意打压女子地位，缠足、贞节牌坊，无一不是对女性的压迫和道德逼迫，将女子从出生困到老死。就算嫁了人，也不过是从一个四方庭院到另一个四方庭院，终其一生出过最远的门可能就是出家当天，从父家到夫家。女子彻彻底底沦为生育机器和一座座冰冷的贞节牌坊。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前朝女子被劫掠侵犯，所谓的正义之士满口伦理道德，肆意践踏女子尊严，将她们贬低到尘埃里，彻底沦为男子的附庸品。

        赐死南还女子，魏绥知道单是朝廷中与小皇帝想法相同的都不止一个，若是放眼整个大梁，这种想法的人绝对不在少数，所以不管是为了那些可怜女子，还是为了后世女子，这个头都绝对不能开！

        瀚海关一役男子出了力，女子难道没有出力吗？女子难道是自愿被劫掠蹂躏的吗？蝼蚁尚且偷生，有刚烈女子，为什么不能有想活下来的女子？难道就因为她们弱势，她们被侵犯，她们就是不知羞耻、不该活下来吗？

        凭什么？

        凭什么都是人，有些人因为身处高位，哪怕欣生恶死也能被原谅，而女子就要被赐死？凭脸大吗？

        魏绥太了解小皇帝的德行了，未免这蠢东西搞出些什么幺蛾子，便前来瞧瞧，不想还真是让她听到好大一个惊喜呢！

        她朗笑着走到小皇帝身边，一脚踩在龙椅上，手扶佩剑，眼底凶光厉厉：“若是臣叫人通禀，又如何能听到陛下的真知灼见呢？”

        她全都听到了！

        小皇帝脑中轰的一声炸起惊雷，面上血色霎时间退得一干二净。

        不行，卫臻本就觊觎帝位，他不能让她捏住把柄，他不能！

        小皇帝额头上冷汗密密麻麻沁出一层，闪躲的眼神兀自瞥到一旁侍立的内侍监，陡然声音拔高：“是他！太傅，你相信朕！那些话不是朕的本意，是这狗奴才怂恿朕说的！是他怂恿，跟朕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吗。”魏绥似笑非笑，倏然一把掐住小皇帝的脖子，“是谁给你的勇气在我面前胡说八道，嗯？”

        笑意盈盈，白牙森森。

        “咳！咳咳咳！你、你放开朕！放——”

        小皇帝死死扣住魏绥的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未能将那卡在脖颈上的手移动分毫，反而他的叫嚣使得那手更收拢了几分。

        像极了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太傅的手一点点收紧，稀薄的空气让他前所未有的体会到了死亡的可怕，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太傅含笑却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却又格外清楚地传入他的耳朵。

        “陛下身为圣天子，是天下万民的君父，理应为人表率。南还女子失贞赐死，那瀚海关破时，陛下意欲望风而逃，此为失节，不更应该赐死？不如陛下先去死一死，臣便即刻下旨赐死那些女子，如何？”

        不如何！

        他乃大梁天子，他想要南迁分明是为了保住祖宗基业，怎么能和那些苟且偷生的的女子一样？！

        卫臻！卫臻怎么敢这样对他！

        小皇帝不能说话，愤懑的神色却将他的所思所想表露的清清楚楚。

        魏绥气笑了，舌尖使劲儿顶在犬齿间，手下用力，直将这寡廉鲜耻的东西头砰一声撞到御案上，另一只手抄起一本奏疏打在他脸上：“陛下虽未亲政，该递的奏疏却半分未少，瀚海关女子奏疏足有半人高，是叫你吃了？！”

        “不能以身拒敌？臣倒不知什么时候曾经意欲弃百姓于不顾的人还有脸说旁人失贞失节！”

        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干净，还有脸说别人，给他脸了！

        “妇人失贞，是妇人之大忌，陛下失节，岂不是为君之大忌？若是南还的女子们能令大梁蒙羞，那么陛下不是直接令大梁羞愧欲死了？既然这样，陛下更应该一根绳子吊死，以保大梁颜面啊。可臣怎么看不见陛下一星半点的羞愧？陛下能说出这等话，可见是个羞耻心极高的活圣人，圣人讲究知行合一，陛下怎么不见去死？”

        魏绥冷笑道：“敢情在陛下眼中，自己失节那不是失节，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些女子们被迫委身胡人就是天怒人怨的罪人，真是好一套标准。人都有私心，但臣还是第一次见到如陛下这般拿圣人的标准要求旁人，贱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

        “贞洁贞洁，圣人可没有讲过贞洁要分男女，若是按照陛下所说，陛下的贞洁早就没了，臣是不是现在就能将陛下拖出去浸猪笼？！”

        贵族子弟早通人事，皇室尤甚。小皇帝的私生活魏绥并未多加干涉，因此小皇帝后宫虽无高位妃嫔，却也不是空空荡荡，尚有几位御女、承闱。

        要是这样算的话，小皇帝的贞洁早就稀巴烂了！

        魏绥从不认同所谓的女子贞洁，贞之一字意为有操守，指的是人的风骨，却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曲解成为一种用以压迫女性的道德观念，成为压在女性头上的另一座大山，早就畸变。且若是贞洁只指的是所谓的身体的贞操，那为什么只有女子要守贞，男子不用？难道男子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贞操？

        贞洁一说，不过是某些卫道士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和打压女性地位冠冕堂皇的遮羞布而已。

        荒唐！荒唐！

        守贞乃是妇人本分，怎可与男子相提并论？！

        小皇帝被屈辱冲昏了头脑，怒叫道：“卫臻你放肆！朕乃是大梁皇帝！朕要诛你九族！”

        “诛臣九族？”魏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眼中尽是凉而薄的光。

        她弯下腰，拍了拍小皇帝的脸，狼目中盛满金戈铁马的悍杀之气，附在他耳边道：“那就让臣看看，是陛下先死，还是臣先亡。”

        说完，她直起身来，笑容瞬息间敛去，神情冰冷：“陛下小小年纪行事放荡，臣惶恐，有负先帝知遇之恩，为叫臣心情好些，选秀之前陛下便在武英殿中暂住吧。”

        “卫臻你放肆！”此番正式撕破了脸，小皇帝亦不再故作恭敬，疾言厉色道，“朕是皇帝，你身为臣子，以下犯上，竟然还敢软禁朕！”

        “臣软禁陛下？陛下怎么会这样想？”魏绥淡然道，“陛下年纪尚小，行事不顾及全局，臣身为太傅，自当尽责。只是选秀在即，朝中政务又堆积如山，实在分不出心神教导陛下，只能请陛下自省罢了。”

        “好一个自省！”小皇帝目光怨愤，“若是朕非要出去呢？”

        魏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是哪里都去的得的。”

        小皇帝神情微缓，还未等下一句出口，便听魏绥话锋一转：“只是臣受先帝所托，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陛下犯错而不去改正？臣不善言辞，此举虽不敬，却是为了陛下，想必陛下会体谅臣的一片苦心的。”

        “当然，陛下若是不体谅——五胡南下，瀚海关沦陷，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陛下身为圣天子，深感百姓之苦，突然醒悟，先是觉得自己以前实在是太过混账，才酿成此等大祸，后又想起曾在朝会上鼓动南迁之事，丢尽了大梁颜面！”

        魏绥寒声道：“《尚书》有言，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陛下自觉上负祖宗期望，下负万民供养，枉为臣民君父，愧疚万分，羞愧交加之下，一病不起，以至山陵崩，也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卫臻，你敢！”

        小皇帝目眦欲裂，大梁一日尚在，他便一日是大梁皇帝，君臣大义之下，卫臻怎么敢动他！

        “朕是顺宗皇孙，德宗嫡子，是王朝正统，是九五至尊，天下人的目光都看着，你竟敢这样对朕？！你不怕来日史书上遗臭万年吗？！”

        魏绥扬声大笑，笑意不及眼底，光是站在那，便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空旷的内殿，她的声音掷地有声：“有何不敢？！”

        穿越无数世界，死在她手上的皇帝没有一千也有九百，她有什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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