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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乾清宫前的露台两侧有两座金亭子,四扇隔扇门,圆形攒尖式的檐上是铸造古雅的宝顶。

        月中旬,月色分外明亮,在宫前白玉石上流水般熠动着。

        高佑恒穿一身玄色常服,倚在月台前的白玉石栏上,双目静望着阶陛下广阔而幽暗的空地。

        肖实走过来,躬身道:“皇上,沈选侍来了——”

        高佑恒回过身,看到文书房的内侍正侍候在不远处。

        他捧着纸笔,等待着记录下皇帝的一言一行,包括他在哪里夜宿,又宠幸了哪个妃嫔……详尽至极。

        皇帝厌烦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高佑恒回到宫里已经大半个月了,皇后还是那副端庄的模样,将侍寝安排得妥当,不含半分私心。

        高佑恒时时想起妲荣来,他那张妩媚又可怜的脸,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变得越发清晰。

        同往常一样,皇帝正要说:“退下——”蓦地想起白日里,皇后同他说的话。

        “皇上回宫后,已有大半个月未召见后宫的姐妹了,也不再日日同太监宫女厮混,倒是改了性子,专心起朝政了。”

        肖实正要退下,高佑恒又叫住他:“等等,让那个谁,候着吧。”

        虽然他并不想伺候这些女人,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既然早就想好了,要做个“昏庸”的皇帝给那些人看,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高佑恒回去寝宫,沈选侍已经在床上躺着了,锦被下露出白净浑圆的肩头,长发在枕上堆积,乌云一般。

        高佑恒在床沿坐下,手掌捏住她圆润的肩头,感受到温腻的触感。

        “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五儿。”

        “五儿?”

        皇帝望着沈五儿的脸,总觉得她看起来有些眼熟,有些像某个人。

        沈五儿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无措地偏开视线,秀净柔美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羞赧,双颊微红。

        高佑恒想起来了,这个沈选侍是殿前侍候的宫女,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看她眼睛长得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稀里糊涂地就宠幸了她。

        高佑恒心里起了点微妙的念头,怎么会这样巧呢?

        他问:“五儿,你知道朕最喜欢你哪里吗?”

        五儿不安地转着眼珠,忽然意识到皇帝这话似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她想起当初肖公公提点自己的话,“五儿,你的眼睛,像极了从前伺候皇上的那个乳娘。”

        “乳娘?”

        “哎,那乳娘太得皇上信任,给先皇知道了,只道这奴婢心机太甚,皇上身边留不得这样的人,就给她活活打死了。为此,咱们皇上伤心了好一阵呢。”

        五儿将这话记住,后来趁着皇帝酒醉,前去亲身侍候,才受过那么一次宠幸。

        可惜封为选侍后,就再也未被皇上召唤蒙幸,此次侍寝机会难得,她必然不能放过。

        “妾身——”她揣度着皇帝的心思,鼓足勇气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娇笑着说,“皇上告诉五儿吧,五儿可猜不出。”

        寝宫里高燃着的烛火映在这位年轻皇帝的脸上,阴暗不定。

        高佑恒原本严肃的脸庞在片刻的沉默后,缓缓露出一丝轻佻的笑容。

        灯火轻跳了一下,明黄色的床帐落下了,摇曳着迤逦的波纹。

        次日醒来,皇帝已经不在了。

        五儿从床上起身,掀开帐子,看到肖实笑着给自己报喜,“恭喜小主,皇上升了你的位分,小主如今已经是婕妤了。”

        沈婕妤顿时开心地笑了起来,“多谢公公提点,若是没有肖公公,恐怕我如今也还只是个宫女呢。”

        在妲荣嫁去顾家不久,朱仁义便从穆璋那里听来定亲一事背后的真相。

        原想得个有权势的亲家,不想做了皇帝的丈人,实是叫他哭笑不得。

        “不过是皇帝养在宫外的玩物,又有什么好处!叫那些人知道了,还不知要怎样诋毁我。”他有些气恼地同柳玉怜抱怨着。

        柳玉怜挥退屋里的下人,将一杯热茶捧到他面前,轻声笑道:“爷快消消气,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朱仁义伸手接过,只是呷了一口,就搁下了,颇为愤恨道:“他穆家女儿入宫做了皇后,就将我家女儿骗去谄媚讨好圣上,真是好不费力!”

        柳玉怜低声道:“此事好坏如何,妾身蠢笨,也说不上一二。只是时时听爷念叨,也知道爷在官场上不偏不倚,持身自洁,很是难做。只是今妲荣既与了皇帝,虽不是爷的私心,可难保有人说咱们卖女求荣,咱们还是莫要声张得好。”

        朱仁义冷笑了一声:“这又能瞒住谁呢?”

        柳玉怜替他捏着肩膀,柔声道:“此事坏就坏在妲荣没有名分,若是皇帝真喜欢她,将她纳进宫里也就是了。偏偏是纳了吉,过了门,却成了外面养的。”

        朱仁义咬牙道:“只恨我当时鬼迷了心窍,听信了穆璋的胡言!”

        柳玉怜低声叹道:“若是皇帝执意如此,内舅也是推辞不得的。为今之计,莫若将妲荣送进宫中,才算妥当。”

        “说得轻巧,那圣上分明是孩童心性,妲荣那平白惹人厌烦胆怯性子,能入得了谁的眼!”

        这话忽然勾得柳玉怜起了心思,她自以为对男人有千般万般的手段,只是美人迟暮,早没有了当年的风情,心有余力不足罢了。

        可是妲荣却不同,豆蔻年华,又有娇美容貌,再加上她的手段,如何就勾不住一个男人?即便他是一国之君,也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

        柳玉怜道:“此事便容妾身想法子吧。”

        朱仁义握紧她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屋前的白玉兰已经谢了,枯黄的花瓣落在树下,化作了芳冢。

        妲荣视线往外一瞥,恰好看见了一朵花的坠落。

        柳玉怜坐在一旁,正苦口婆心地向他传授御男之道。

        柳玉怜见妲荣有些漫不经心,起身走过来,拿手搭着他的肩,细细看他柔美的脸庞:“我是真心拿你当女儿疼的。试想当初,我也不过是个风尘女子,若是不使些手段,又如何能做了朱家的女主人呢?凡事啊,都是要靠自己去争,去抢的,荣儿,你说是吗?”

        妲荣低着声音:“是,母亲。”

        柳玉怜也不想想是她抢了穆香淑的地位,才有了今日。或许是妲荣一贯卑怯听话,使她失去了戒心,真当自己是妲荣的母亲了。

        柳玉怜又问她“你可侍候过皇上了?”

        妲荣静默了一瞬,脸色微红,但还是老实摇头,“没有。”

        柳玉怜:“只恐是你羞怯推拒,惹皇上不悦了吧?”

        妲荣低着头,默不作声了。心想自己是男子,如何做得此事呢?

        柳玉怜低声叹道:“我便知是如此。”她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一本小册子,搁在妲荣的手上。

        “你若是能讨得皇帝的喜爱,于你,是天子荣宠,无上风光,于朱家,也有了个依托,不使你爹爹浮萍于官场。此书所绘乃闺中秘技,你可仔细研习,莫要临了了却去慌张,惹皇上不悦。”

        妲荣红了脸,一双眼哀怜地瞥向柳玉怜,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只是低头望着手中的书册,没了言语。

        柳玉怜拍手道:“妙哉,此目风情万种,若非我是女儿身,当真也要为你倾倒了,不枉我亲身教导你多年。我所擅之技,你当十之有九了。”

        她重新坐下,取起茶盏饮了一口,又说:“此事不必叫你身边人知道,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你不要懒怠了。”

        阿银将柳玉怜从侧门送了出去,望着她乘着玻璃热车走了,才转回屋里,却见妲荣倚在床头,手边捧着一本书瞧着,脸上神情闪烁不定。

        待她走近了,他却忙忙将书合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将书塞进了枕下。

        “母亲回去了?”

        “是,”阿银犹疑着问,“小姐,夫人她来,是为了什么?”

        妲荣垂下眼眸,低声道:“爹爹已经知道了,他很是生气此事……母亲来也不过是与我说会话,劝慰我罢了……”

        “那……姑爷当真是皇上?他回宫里还会来看小姐么?”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呢?”妲荣苦笑着,想起那日皇帝与他说,要他等。

        他等到玉兰花都谢了,也未见他的人影。

        后宫那么多的美人,皇上他,肯定早就将他忘了吧。

        “明明自己是个男子,却为何要时时挂着那人呢,恨着他,怨着他,又想着他,将女儿家的事都做尽了。”

        夜深了,床前的灯火却还亮着。

        妲荣靠坐在床头,被子盖在身前,手上捧一卷《漱玉词》,嘴中呢喃有词。

        “小姐早些睡吧。”阿银熄了屋内点着几盏灯,走到床前来。

        “姐姐先回去歇着吧,我就睡了。”妲荣盯着书,眼睛里却没有看进一个字。

        阿银取了件披风来披在妲荣肩头,柔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肩背,给他一种奇妙的触觉。

        原先从未在意过的男女之别在此刻忽地冒出了脑海。

        他不由得抬头望了阿银一眼,却见她抿嘴笑了一下,道:“小姐看书看得痴呢。”

        阿银举着灯台,退出了房间。

        妲荣屏息听着外间的动静,直至脚步声远了,消失不见,才放下心来,搁下手中用来掩饰的《漱玉集》,抽出枕下的小册,凑在灯下,凝目看去。

        在紫藤花架子下,躲在假山后偷窥的丫环红着脸庞。

        女人紧闭着眉目,躺倒在竹床之上,满头的珠翠,华丽的服侍在身下堆叠着。

        男人瞧不见神情,只有宽厚的背部彰显着他的强劲与有力。

        热气在脸上弥漫开来,眼睛湿润着,妲荣伸手碰了碰额头,才发现有细密的汗珠冒了出来。

        心思却给画上的人吸去了,那样鲜活的形态,真实的神韵,使他不由得张着嘴,发出急促而轻细的呼吸声来。

        一贯不晓□□却晓风情的他,恍然欲醉,书上勾出浓情蜜意的人儿,却成了他与高佑恒的模样。

        心里痴痴地想起高佑恒那张俊朗的面孔来,最后留在他印象中的,是尚显稚嫩的脸庞上露出的凛然神情,叫他恐惧的同时,又不由得想要顺从。

        床前的灯火渐渐燃尽了,室内一片黑暗。秋末的风轻轻拍打着窗棂,发出一阵声响。

        阿银将软帷拿金钩勾起,“夜里下了一场雨,西边花园子里的秋海棠都落尽了。”她打开窗,雨后空中弥漫着的清香随着冷风吹进来。

        妲荣不用人服侍穿衣,此刻正站在穿衣镜前整理仪态,长发垂落在身后,几欲拂地。

        “是么?怎么你就知道了?”他随口问着。

        阿银目光闪烁着,半晌才道:“许是落了吧。”走到他身后来,“小姐,我替你梳头吧。”

        妲荣此时仍是一身素净打扮,衣上只在裙摆处绣了些云纹,再无其他装饰,衬他那副俏丽面庞,反倒去了几分俗艳,添了丝清雅。

        他心思转得快,只是淡淡地瞥了阿银一眼,只作不知,就在梳妆台前坐了。

        妲荣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事做,只是算些账,听家人报备些银钱出入。

        这府上的下人都是肖实安排的,多多少少与他沾亲带故,借着府上事情清闲进来当差。

        管事宋厌便是肖实的表亲,带着妻女独住一院,还有低等奴仆服侍。

        这日,宋厌向主家奶奶报备了事,就要退下。

        妲荣喊住他,“西边花园子是谁在管着?”

        宋厌注意到妲荣身边的丫头不是阿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却也答得圆滑:“是小人的侄儿宋三板,他会侍弄些花草,倒是个会办差使的。若是他小子有什么错处,夫人尽管告诉小人,我必不饶他。”

        妲荣不喜此人,却也未显露出来,反倒迎着他说:“我只是瞧园中花草生得好,问一声罢了。不知他可成亲了吗,若是还未有家室,我倒可替他张罗一二。”

        宋厌笑道:“他年纪轻,尚未娶妻呢,夫人肯替他张罗,倒是他小子的福气。”便退下了。

        妲荣揣度着阿银早就是成婚的年纪了,她如今和宋三板有了往来,若是此人品行端正,他也应该成全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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